眼珠很黑,上麵浮著一層水霧,有些呆,好像在認真理解白日晚的話。


    這一眼像在人心裏點了火。白日晚不知怎麽被他看得有點慌,他不太習慣這樣的程殊楠。算起來他倆見麵就吵,但這幾次遇到,倒都是他在口出狂言。


    他擺擺手,煩煩躁躁地走了。


    走出去沒幾步,沈筠湊過來,似笑非笑攔住白日晚。


    「你喜歡他啊。」


    「嘖,沈先生,雖然您財大氣粗我惹不起,但您也不能胡說八道。」


    白日晚冷笑一聲,說完回頭看一眼程殊楠的方向,人早就不見了。


    外套給了程殊楠,他自己怪冷,繞開沈筠頭也不回走了。


    程殊楠漫無目的地走。酒莊很大,深處還有一片人工湖,四周亮著景觀燈,能看到水下遊動的錦鯉。


    夜晚很安靜,熱鬧被層層疊疊的綠植和建築物隔絕。


    他坐著發呆,腦子裏突然想起小時候看太宰治的《魚服記》,天真敏感的少女受到無法原諒的傷害之後跳下瀑布,變成一條魚,從此再也不必回到現實中讓她痛苦的人身邊。


    不知道坐了多久,久到梁北林找過來。


    梁北林站在幾米開外,靜靜看著程殊楠。兩人誰都沒說話,程殊楠眼睛盯著水下的錦鯉看。最近他們常常這樣,彼此相對無話可說。


    視線最後落在程殊楠外套上,梁北林有點不悅,眉眼冷下來:「誰的外套,脫了。」


    裏麵的襯衣沾了水,又壞了,沒法看,程殊楠這會兒貪戀著外套的暖,不想脫,便小聲反駁:「我買了。」


    「買了?」梁北林說了一個品牌名稱,「買的誰的,你有錢?」


    程殊楠裹了裹外套,好似沒聽見梁北林的話。


    梁北林等了一會兒見人沒動靜,腦子裏已經過了一遍今晚來客,很快想起來這件白底繡金邊裝飾的棒球服在誰的身上穿過。


    他忽而往前邁了一步。


    程殊楠立刻站起來,踩著石頭往後退了一步,說:「我脫,這就脫。」


    拉鏈拉開,程殊楠將這件昂貴的外套脫下來,扔在岸邊濕滑的草坪上,露出裏麵破爛濕掉的襯衣。


    梁北林看清了那件襯衣的樣子,臉色一變,正要說什麽,程殊楠突然打斷他:


    「你能不能先離開十分鍾,我還有件事沒做,很快就好了,真的,十分鍾就好,到時候你想怎麽樣都可以。」


    晚風如刀,刮在他裸露的肌膚上,明明是初秋,卻生出些不能忍耐的寒意來,讓他從外到裏都是僵冷的。


    十分鍾後,他能不能也變成一條魚,能不能再也不覺得冷。


    程殊楠站在岸邊,映在水裏的暗影都是瘦骨嶙峋的。他睜著很圓的眼睛,說話的樣子像在無意識地囈語。


    整個人像夜間凝成的一道白霧,隨時都會消散掉。


    很突然地,梁北林心中閃過一個模糊卻危險的念頭,那念頭太驚悚,讓他腳步狠狠釘在原地。


    他靠近了程殊楠一點,強壓著冷靜問:「十分鍾,你要做什麽?」


    程殊楠木木地看著他,嘴唇動了動,說不出答案來。


    梁北林伸出手,衝著程殊楠的方向,聲音沒有剛才那麽冷厲了:「小楠,過來。」


    程殊楠唇線緊抿,沒動。


    梁北林沒再猶豫,大步走上前,兩隻手穿過程殊楠腋下,迅速將他從那塊石頭上抱下來。然後脫掉自己的西裝,將人裹住。


    他幾乎半抱著程殊楠往外走,速度很快,沒回宴會廳,直接去了車裏。


    熱風開到最大,等程殊楠慢慢適應過來,他便將人身上的襯衣脫掉,拿備用毯子把人裹嚴實。


    期間程殊楠沒什麽反應,很平靜的一張臉,任由梁北林擺布。


    梁北林握住程殊楠指尖,直到那股冰涼的觸感逐漸變熱,他心裏那股濃烈的不安才消散了一些。


    「怎麽弄的?」


    梁北林的聲音低沉,看著程殊楠的眼睛,企圖從裏麵找到些什麽。


    「花灑淋的,」程殊楠的聲音很輕很遠,「樹枝勾了一下。」


    毯子往下滑了一點,程殊楠抬手拉,手臂後麵有一道紅一閃而過。梁北林眉峰一跳,壓住毯子,將程殊楠拉過來,看他手臂上的傷口。


    傷口不深,是一道紅印子,應該是被樹枝刮到了,這個位置隱蔽,是以梁北林剛才沒看到。


    梁北林眼底湧動著不明顯的心疼——他好像不太適應自己流露出類似情緒,就像很久很久之前一樣,他認為自己永遠不會在程殊楠身上產生心疼、難過這類情緒,即便有,那也是逢場作戲——這讓他的表情有些扭曲。


    他又從車屜裏翻出急救藥箱,有消毒碘酒,但是沒有棉棒。


    「疼不疼?」梁北林盡力壓製著愈加翻湧的情緒,「得去買棉棒。」


    程殊楠很慢地搖頭。他看不見自己的傷口,也確實沒覺到疼。準確地說,他什麽感覺都沒有。


    除了冷。


    梁北林抱著半睡半醒的程殊楠回家,直到將他手臂上完藥,程殊楠好像才慢慢清醒過來。


    細細一條胳膊握在梁北林手裏,原來人可以瘦到這種程度。


    「你讓我離開十分鍾,」梁北林將話題轉回來——他沒法忽略那股不安的來由,他必須確定程殊楠沒有不好的想法——狀若平常地問,「你有什麽事要做?」


    程殊楠躺在床上,往被子裏縮了縮,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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