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鬱做了場很長的夢。


    兩年前的除夕,衛京玉拿著份檔案袋,如常走進某間戒備森嚴的房間。


    偌大的房間裏沒放多少家具,因為要給醫護人員和檢查設備留夠空間。


    衛京玉徑直坐到床頭的真皮沙發上。


    這裏原本放著椅子,衛京玉嬌氣慣了,久坐嫌累,這才安排人將其換成了沙發。


    “對不住哈小家夥。”


    衛京玉打量著床上這個長相與她極為相似,隻是更加稚嫩青澀的少女,盡管看了很多次,仍是先複雜的沉默一會。


    她生都不一定能生出這麽像的。


    結果從天而降,白撿了一個。


    命運弄人。


    “我媽最近看到科普,說植物人並不是完全沒有反應的,偶爾也會打個噴嚏撓撓背。她看你從頭到尾一動不動,跟挺屍似得,怕時間久了你會腦萎縮腦死亡。”


    “不是咒你哈,我媽就是膽子有點小,怕你出事。”


    衛京玉低下頭,捏著檔案袋,笑了笑。


    “其實我也怕。”


    怕這個和她有血緣關係的陌生人突然消亡。


    年紀輕輕的。


    比她頻繁接到病危通知書那年還小。


    衛京玉端正坐好,語氣有點無奈,“所以,你理解一下,別嫌春節前後看病做檢查晦氣。沒辦法。”


    “也不知道你是哪個朝代的,林應那家夥說你的服飾找不到曆史出處。”


    檔案袋被密封著。


    衛京玉撕開密封條,又一圈一圈將纏繞的白色線圈繞開。


    黃棕色牛皮紙上還留有油墨的味道。


    衛京玉怕不夠正式,把檔案袋擱在腿上,從口袋裏拿出一副提前準備過的絲綢手套,耐心戴好。


    比她簽署百千萬的商業合同都要認真。


    豎起檔案袋,衛京玉從中拿出檢測結果。


    明明已經從醫生那裏知道小家夥身體無礙,衛京玉看到書麵報告後,仍是不可避免的鬆了口氣。


    “很健康……不過數值什麽的我也看不懂。”


    衛京玉小聲感慨了一句,“我現在都沒有你那麽健康。”


    自己笑了會,衛京玉從另一邊的兜裏拿出一個巴掌大小的方型鐵盒。


    晃了晃,發出物品碰撞的颯颯聲。


    連同檔案袋,一起發放到衛許霽的枕邊。


    隨手指了一下鐵盒,衛京玉解釋:“給你的賠禮,裏麵放著糖,特好吃,真的。”


    畢竟她從小吃到大。


    衛京玉倚靠在沙發上,沉重又緩慢的吐出一口氣。


    微微仰著頭,看向幹淨的天花板,愣了半晌,衛京玉捂住臉,自言自語:“你還能醒過來嗎?和我長得那麽像,看你躺在這兒,我都要以為你是專門來為我擋災的。”


    “這讓我良心怎麽過得去啊。”


    衛許霽就是在這時有了意識,睜開眼。


    因為沉睡太長時間,眼睛並不能適應室內明亮的光線。


    複又闔上眼,衛許霽習慣性散發靈力來感知周圍的一切。


    但她失敗了。


    因為她的靈力施展不開。


    她倒沒有恐慌。


    為了琢磨陣法,衛許霽的靈力被封過很多次。


    放平心態就好,宮錦師姐會來救她的。


    隻要在這兒等著就行。


    良久,她睜開眼,與正看著她發呆的衛京玉麵麵相覷。


    衛京玉:你醒了!


    衛許霽:你誰啊?


    ……


    衛許霽防備心重,並不信任自稱是她姐姐的衛京玉。


    特別是,這個姐姐會叫來一堆白衣服的人圍著她,手上拿著各種她不認識的武器,看起來要將她分屍的樣子。


    因此,她跑了。


    房間門是緊閉著的,衛許霽眼神搜索一圈,發現有麵牆空出一塊,聯通外麵。


    繞過衣著怪異的人群,衛許霽找準方向,縱身一躍——


    頭撞到玻璃上,發出“梆”的一聲。


    果然不安全。


    衛許霽不敢懈怠,撐著暈乎乎的腦袋,迅速重整旗鼓,在人群熙熙攘攘圍過來前,用力踹爛“空氣罩”,從四樓翻下去。


    然後因為體力不支,暈倒了。


    ……


    周鬱作為一個幽魂,旁觀了衛許霽最初獨自一人時,麵對陌生世界的抗拒。


    抗拒陌生的家人。


    抗拒奇怪的衣著。


    抗拒被圈禁限製。


    抗拒打進身體裏的奇怪試劑。


    抗拒這裏的一切。


    抗拒到,從始至終,不發一言。讓衛京玉以為她是啞巴。


    ……


    每到晚上,衛許霽總是徹夜不眠,安靜的守在床上,等她最聰明最信賴的宮錦師姐發現她的消失,過來救她。


    宮錦會攜雲伴月,衣袂翩躚的出現在衛許霽麵前,將她抱上長劍,再給她帶一包雍州城的點心。


    像以前許多次那樣。


    衛許霽相信宮錦會來的。


    隻不過可能會晚一點。


    因為宮錦有很重要的大事要忙,她要拯救即將被魔族踐踏的天下蒼生,她的心裏裝著數以萬計的人。


    衛許霽隻占那小小的一塊地方。


    但她一定會來的。


    ……


    “這裏的月亮好醜。”


    灰蒙蒙的,遠不如宮錦陪她去折桃枝時看到的滿月好看。


    這是衛許霽在新世界的第一句話。


    林應錯愕的沒拿穩手上的童話書:“你會說話?”


    衛許霽沒理她,隻是萬念俱灰的抬眼望月。


    宮錦還沒有想起她嗎?


    宮錦把她忘了嗎?


    師姐……


    ……


    衛許霽坐在花園正中央的搖椅上發呆,衛冉婷陪著她,安靜喝茶。


    白日裏總是見不到麵的衛京玉突然回來了,看一眼衛許霽,和衛冉婷說:“媽,我打點過了,馬上就能給她辦戶口落戶籍。”


    頓了頓,衛京玉坐到衛冉婷身邊,小聲問:“叫什麽名字,媽你給她起名字了嗎?”


    “要不要名字裏也帶一個‘京’字……媽你覺得京白怎麽樣,就是聽起來有點像京巴,醜萌醜萌的小狗,哈哈哈。”


    “不要。”


    開口的是衛許霽。


    她冷漠地說:“我叫衛許霽,期許的許,風光霽月的霽。”


    這個詞是宮錦教她的,宮錦說,她的名字很漂亮。


    她才不要忘記自己的名字,去做衛京玉口中的狗。


    要是宮錦在,絕對沒人能這樣欺辱她。


    ……


    衛許霽曾給宮錦寫過一封長長的信。


    信裏,她問宮錦和魔族的戰事如何,問宮錦師門傷亡嚴不嚴重,問宮錦百姓可好,問宮錦雍州城的老伯還在賣點心嗎。


    然後寥寥幾字概述自己近況。


    末尾,衛許霽問宮錦,山上的桃花開了嗎?


    【師姐,我無礙,隻是嘴饞可口的脆桃了,請為我留一些。一顆也可以。】


    信沒辦法傳遞給宮錦。


    衛許霽知道。


    可哪怕是這樣,她也不敢在信紙上寫分毫逾越師門情誼、沾汙她心中皎月的話。


    管家為她舉著蠟燭,衛許霽將信紙點燃,才敢小聲說一句,“宮錦,你怎麽不來接我?”


    ……


    天道這個王八蛋自從找準周鬱的弱點後,就開始不遺餘力用同一招攻擊她的心防。從前是衛許霽的死亡回放,如今是衛許霽初到這個世界迷茫掙紮的那兩年。


    明知道這不過是天道贈予的又一個幻境,周鬱仍是不可控的沉淪進去。


    不愧是為了所謂平衡獻祭無辜的天道,玩得真髒。


    ……


    周鬱也想過衛許霽最開始的那兩年是怎麽過來的,但任由她想象力如何豐富,都不如親眼看到讓她難過。


    ……


    衛許霽過得很不開心。


    因為她真的很不會適應環境。


    衛許霽沒有獨立生存的能力,性子又比常人要孤僻,不願意接觸生人,每次都要躲在角落,自己和自己玩。


    前世剛入門時就是這樣,衛許霽一個人躲在自己的小院落裏,餓極了都不吭一聲,隻會偷偷去找勉強能果腹的果子。


    直到誤打誤撞,宮錦在牆頭抓住她,強行將她拉入一個有宮錦在的、熱鬧的、熱血的、喧騰的、鋪滿讚譽與鮮花的世界。


    可惜這裏沒有宮錦那樣燦爛的人。


    衛冉婷待她和善親和,陪她發呆,陪她日複一日的看花,卻不幹涉她,不將衛許霽從封閉的內心中扯出來。


    玉濱公館最大的主人這樣,其他人默契的上行下效,盡可能的不去打擾衛許霽。


    隻有兩個微小的變數。


    會用長難句諷刺她的衛京玉。


    以及每晚來給她講故事的林應。


    她們會短暫的讓衛許霽將情緒從自己的世界剝離出來。


    後來,唯二的微小變數結伴出國了。


    衛許霽的家國概念很薄弱,她不懂什麽是“出國”,也沒人主動和她解釋這些。


    她隻是在發現餐桌上少兩雙筷子時,知道再也沒有聒噪的人來煩她了。


    她們出國的前一晚,林應照舊來給她講故事。那是本新的故事書,林應連第一個故事都沒講完。


    ——於是他們推倒了快樂王子的雕像。“他既然不再美麗,就不再有用了,”大學的藝術教授說。


    衛京玉敲門,打斷林應的講述。她沒進來,站在門口對林應說:“走吧,我找人和校方溝通過了,不會影響你。”


    衛京玉看一眼衛許霽,不太客氣的說:“你給我老實點,別惹媽生氣,別讓媽擔心。”


    林應合上書,走之前幫衛許霽關掉電燈。


    沒人和衛許霽說再見。


    她們大概覺得衛許霽不需要。


    衛許霽在月光下翻看著那本故事書,吃力的讀完認不全的陌生文字,拚湊出故事的結尾,將那本書藏了起來。


    ……


    衛京玉走後,衛冉婷會盯著衛許霽的臉出神,聊慰對親生女兒的思念。


    被衛許霽抓包後,衛冉婷會和她說幾句話。


    比如,“意大利離國內挺遠的,裴葦不舍得讓她女兒去,反倒舍得我女兒。”


    比如,“那裏與我們這裏有時差,京玉說不定還在睡覺。她最愛賴床了。”


    衛許霽仿佛是一個感情的容器。


    她安靜地聽完,轉過身,繼續看花蕊上的斑點。


    隻是略微渙散的瞳孔表明了她其實沒那麽不在意。


    為什麽要讓一個內斂又孤僻的小孩擁有那麽敏感的神經,讓她輕易洞悉別人的善意是否摻雜其他因素,卻又分辨不出更多東西。


    周鬱想不明白。


    透明的手拂過衛許霽的發端,隻摸到一團空氣。


    夢境裏的衛許霽若有所感的往周鬱的方向看了一會,又失落的收回視線。


    惹得周鬱呼吸一滯。


    ……


    某天中午,衛許霽坐在臥室的桌子前,握著用不慣的鉛筆給周鬱寫信。


    『桃子熟了嗎?請幫我摘幾顆,再替我吃掉。不要分給青棠師姐,我十分小氣。』


    『我認識了一種花,叫作玫瑰,聽起來像是玉的名字。』


    想起衛冉婷說,玫瑰象征著美麗與愛情。衛許霽羞赧的臉色漲紅,從腦海裏反複確認過她們那裏沒有玫瑰,才接著寫:


    『玫瑰嬌豔脫俗,枝條多密刺,想來十分襯你。』


    『我欲折一枝贈你』劃掉這句,衛許霽趴在桌子上,想了許久,下樓去找管家。


    搖曳的燭火中,又一封在管家看來是鬼畫符的信被點燃。


    ……


    發現自己比起前世還要不容易死是六月份的事。


    衛許霽自除夕醒來,到如今,已經半年之久。


    宮錦還是沒有來接她。


    魔族還沒有消滅幹淨嗎?


    殘餘勢力仍沒有蕩平嗎?


    宮錦與旁人默契配合時,將她這個會陣法的天才小師妹給忘記了嗎?


    宮錦掛念的蒼生裏,宮錦堅守的道裏,沒有她的分寸之地嗎?


    衛許霽後知後覺的意識到,宮錦將她遺忘了。不會有人來救她了。


    那個她曾經鮮活生活過的世界,她記掛的師門,她的宮錦師姐,再也不會屬於她了。


    失魂落魄間,她從陽台跌了下去,砸進花圃,正是夏季,衣衫單薄,花梗上的尖刺劃得她鮮血淋漓。


    她望望天。


    並不碧藍,雲彩也淡,夏日的驕陽炙烤著大地,屋簷被照的發亮,難看的很。


    “要在這裏生活一輩子嗎?”衛許霽問自己。


    孤獨的。陌生的。平庸的。漫長的。沒有自由的。


    她原本可以忍受的。


    如果她未曾遇到過宮錦,如果她從始至終隻是孤身一人,如果她從未做過驚才絕豔的陣法修士,如果她再大幾歲,閱曆再豐富幾年。


    真的很不甘心啊。


    怎麽就突然出現在這裏了呢?


    “我早該死掉了,不是嗎?”


    衛許霽自言自語,赤手拔掉一株長滿荊棘的花束,不在意掌心的皮肉被刺穿。


    空洞的眼神裏找不出生機。


    這不是她的世界,她也不屬於這裏。她要回家。


    衛許霽對這裏沒有任何眷戀,甚至吝嗇的不願留下一句遺言,輕闔眼眸,毫不猶豫地對著自己的喉嚨刺下去。


    醒來時,剛才被她罵難看的雲還沒從視野裏飄散。


    衛許霽摸摸脖子……完好無損,手心不痛了,隻是蹭到一手血跡,身上其他被刺劃開的肌膚也全部愈合。


    在這個沒有靈力的世界,她的致命傷竟然奇跡般自我愈合了。


    衛許霽伸出手,擋住刺目的陽光,看手心在鮮血覆蓋下依然清晰的紋路。


    她驀然哈哈笑起來,笑著笑著開始哽咽,最後狼狽又絕望的嚎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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