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孫通?”


    “是,一個研習儒學的弟子,平日裏多在稷下學宮與人辯學。”


    成蟜有些意想不到,他到齊國後,第一個來拜訪的,既不是齊國丞相後勝,也不是想要和依附秦國作為晉身之資的其他官員,居然是那個六易其主的高人。


    田成看著安靜思索的成蟜,想要多問幾句,又不敢開口打擾。


    看成蟜的樣子,既像是知道叔孫通,又像是不知道,是還沒有拿定主意要不要見,也是有些不太想見。


    田成又等了一會兒,成蟜還是不說話,他建議道:“公子若是不想見,我這就讓他回去。”


    實際上,田成也有自己的私心。


    他已經得知宮裏的安排,今天就會派人來拜訪成蟜,會用一切手段,來幹擾成蟜的寧靜日常。


    叔孫通這種隻會清談,做不了事的人,對齊國的計劃是沒有任何助力的,成蟜不見他,就可以把時間留出來,給今天即將要來拜訪的同僚。


    那件事若是做成,就算他隻是提供個住處,將來在齊王那裏,也是個不大不小的功勞。


    “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人,我確實不想見他,但是,還是見一下吧,聽說他和淳於越是師兄弟。”成蟜自有計較,叔孫通就是他當下最需要的人。


    即便是事先安排好,由王賁出麵接待應付齊國的那些人,可他若是沒有好的借口推脫,時間一久會讓齊國覺得秦國倨傲無禮。


    叔孫通來的正巧,聽田成的意思,此人還是個在野黨,沒有一官半職,若是與他交流起來,即便是討論到一些國家大事,也可以回頭不認賬。


    而且,這種身份的人,最喜歡討論時事,且一說起來就沒完沒了,力爭讓對方接受他輸出的觀點為止。


    成蟜就可以用這個叔孫通推脫掉其他人的拜訪,這幾日就和叔孫通引為知己,一切為了秦國,都是值得的。


    “淳於越去了秦國?”田成吃驚道。


    天下人,想去哪去哪,為的就是求官求名。


    他意想不到的,不是淳於越去了秦國,在這個時代,奔走列國的人,不計其數,這都是正常現象,不值得驚訝。


    讓他猝不及防的是,淳於越到了秦國,看樣子還見到了秦國,並且得到了安排,不然成蟜也不會看在淳於越的麵子上,見叔孫通。


    隻是,他當時也在秦國,居然一點風聲都沒有聽到。


    如此仔細想想,田成竟覺得後背涼風習習,秦國的消息封鎖如此嚴密,秦王對秦國的掌控,遠在其他列國諸侯之上。


    這也就意味著,他在鹹陽的所有動作,都在秦王和成蟜的眼皮子底下,如同透明一般。


    幸好,他並沒有做出什麽太過分的事情,更沒有從事諜子任務,最多是寫了幾封家書,還有給齊王的幾封信。


    現在看來,那些信的內容,早就泄露出去了。


    “淳於越有些才幹,王兄給了他一官半職,也算是在秦國住下了。”成蟜隨意回應,就像是在說一件稀鬆平常的事情。


    然而,他越是如此,田成想的就越多。


    有些才幹,一官半職……這天下人,誰不知道?


    在秦國做官,那是法家弟子的天堂,諸子百家並不是說其他的都沒有機會,但是也沒有成蟜說的這麽容易。


    尤其是儒家,他們和法家的理念截然不同,想要在秦國做官,難上加難。


    就拿現任秦國丞相王綰來說,是儒家弟子,但也是老秦人貴族,有著幾代人在秦國的積累經營,最重要的是,他同樣也要學法。


    而成蟜不過是隨口一說,淳於越這個官當的,實在是太容易了。


    莫非,秦國想要更換國策,不再奉行法家的那一套耕戰為功,而是決定引入儒家的王道教化?


    倘若真是如此,天下就要大變了。


    秦國不再尚武征戰,而是選擇與周邊列國和睦相處,對齊國來說,不見得是個好消息。


    秦國不再暴打三晉和楚國,那麽三晉和楚國就有可能要暴打齊國。


    田成心中有千百樣煩惱,也不好在這裏直接詢問成蟜,他揣著無數心事,把叔孫通帶了過來。


    按照規矩,他應該離開,但是按照本心,他想留下來聽聽,到底是什麽情況,秦國對儒家感興趣,這可不是什麽小事。


    田成往旁邊的席位坐下,整個人收了音,既不打擾成蟜,也不吸引注意,就想做安靜做個透明人。


    “齊人叔孫通,見過杜侯。”


    叔孫通看著田成留下,些許不理解,並沒有開口訴說。


    他站在成蟜麵前,今天就是來混個臉熟,也沒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害怕田成聽到。


    即便是他真的在這裏說起,想要去秦國效力,也不用擔心田成會為難自己。


    一來是秦齊兩國的關係,正處於最親密的時刻,不會為了他一個沒有什麽作用的稷下學子受到影響,


    二來是反正在齊國也沒有在意他。


    即便是在稷下學宮,與人辯學,對答的如何精彩,都無法改變進入不了齊國朝堂的事實。


    “叔孫通,我聽說過你,淳於越的同窗,他說你這個人身上有商周之風,專習古禮。”成蟜看著桌子上的果脯蜜餞,一雙筷子挑來挑去,也沒有夾起來任何東西。


    他索性丟下筷子,拿起旁邊清洗幹淨的幹棗,直接丟進了嘴裏,嘟嘟囔囔道:“可是這大爭之世,列國征戰頻頻,靠的是將士們勇猛作戰,百姓們按時耕耘,耗的是國家積累,拚的是君臣相和,雄才大略,本公子多少有些不明白,你那套周禮,就算是學到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境地,又能有什麽用處?”


    “齊國安定和平,百姓安居樂業,但齊國不會用你,你無法讓齊國的土地糧食產量有所提升,也不能讓人口有所增加,更不能使得每年再無人凍死餓死,至於禮製,齊國八百年傳承,什麽樣的禮製沒有,何須用你?”


    “三晉百多年,可它們根生於晉,同樣不需要你叔孫通。”


    “燕國苦寒,你不見得想去,不然這麽久,你要就去求官了。”


    “楚國更不用說,一句楚蠻夷,你的所有學問,都將不起作用。”


    成蟜把嘴裏的棗核呸出去,扭頭和一旁的田成說道:“這個棗,好像沒洗幹淨,田大人府上比我想象的拮據啊。”


    田成讓成蟜的直率給打敗了,看到對方看過來,他還以為是要說什麽要緊的話,就算是要讓他回避離開,他都能接受。


    但是,一句棗沒洗幹淨,家中太拮據,差點讓他破防。


    誠然,田成是不如成蟜的地位高貴,更沒有他用之不盡的財富,可也不至於連幹淨的棗都準備不起。


    偏偏,成蟜還當著一個外人的麵,就這麽說出來了,難道在他的眼裏,田成一點麵子,都不要的嘛?


    “我這就為公子更換。”


    田成滿頭黑線的起身,端上成蟜麵前的紅棗就往外走去。


    路過叔孫通的時候,後者隻是壓低頭顱,一言不發。


    一頓輸出,叔孫通以為這是一場不可避免的折辱,畢竟這種事情,他見得多了,也讓人羞辱的多了。


    隻不過,讓他沒想到的是,成蟜竟然忽然把矛頭轉向了田成,真是既不在情理之中,也不在意料之內。


    “你來找我,是想要個一官半職?”


    田成出了房間,成蟜起身離開坐席,走到叔孫通麵前,和他隻有不到兩步的距離,滿滿的都是壓迫感。


    叔孫通彎腰更低,他沒有第一時間開口,他猜不透成蟜這裏想聽什麽樣的答案,而他準備好的答案有兩種。


    一種是直接說出來,主打的就是真誠坦率,這種情況,喜歡的人很少,幾乎沒有。


    在那些能夠決定他人命運的高位者眼裏,這樣說話,是不知禮數,不懂進退,更有甚者,會覺得談話的人是在降低他的檔次,隻想盡快打發了事。


    還有一種,是委婉的表達,不提求官一事,隻說對天下大勢的把握,以及對秦國的看好,順便再談談對未來秦國的設想。


    其目的,同樣是為了求官,隻是這麽說來,顯得不那麽功利。


    叔孫通的難題就在於,聽聞成蟜與眾不同,來之前他有坦率直言搏一搏的想法。


    而見到本人,他又難以堅定自身想法了。


    成蟜的話語間,不乏咄咄逼人之意,似乎很不喜歡自己。


    可若是不喜歡,又為什麽會見自己,總不能是無聊到找個人噴一下吧?


    叔孫通認為,成蟜或許無聊,但不會這麽無聊。


    讀書人的想法就是多……成蟜不知道叔孫通具體在想些什麽,這不妨礙他知道叔孫通肚子裏的八百個心眼子,正在賣力地滴溜溜轉。


    “看來,你還沒有收到淳於越的信。”


    成蟜再上前一步,這一步與叔孫通錯開站位,他拍著叔孫通的肩膀,說道:“你若是收到淳於越的信,就會知道秦國並不排斥儒家,他已經被委以重任,參與到秦國接下來幾年內,最重要的一項國策中。”


    “現在的情況是,你根本不知道秦國需不需要儒家,需不需要你這個禮製專家,來見我隻是想要碰一碰運氣。”


    成蟜繞到叔孫通背後,這人還真是有毅力,一個姿勢保持這麽久。


    怪不得他能夠在秦漢交接的亂世,成為一個擁有六家主公的不倒翁。


    “我想知道,你到了秦國,能夠為秦國做什麽?”成蟜的人才名單上沒有叔孫通這個人,但將來的大一統,又確實需要新的禮製,這個人留在將來可用。


    “禮。”


    叔孫通的回答隻有一個字,既沒有故弄玄虛,也沒有吹噓拍馬。


    成蟜若是覺得可行,就會讓他繼續往下說,若是覺得不行,就會沉默不語,或者趕他離開。


    然而,成蟜沉默不語了,卻沒有趕他離開,也沒有讓他離開的意思。


    叔孫通隻覺得背後有雙眼睛盯著自己,自打成蟜繞到他的背後,那雙眼睛就一直在。


    本以為成蟜不滿意他的回答,也不打算用他,可這又不打算放人離開的操作,算是什麽呢?


    沒有辦法,叔孫通隻好硬著頭皮,繼續說:“平王東遷,禮崩樂壞,周禮不再。”


    “然,夏商周以來,凡開國鼎立基業者,必有新朝氣象,合乎當朝的禮製。”


    “數百年過去,整個天下用的還是那一套破碎的周禮,從來沒有人想過要換一套新的禮製,最多也不過是修複周禮,重新使用。”


    “在下不才,可也知道當今天下,必定會歸於秦國,到了那時後人提及,就不再是夏商周,而是夏商周秦,秦作為新朝,理當擁有一套屬於自己的禮製,區別於前麵的夏商周,從而彰顯秦之氣象。”


    “你說的有幾分道理,可是秦國還沒有統一,六國都還在,趙楚國力渾厚,齊國兵員充足,你怎麽就確定,自己能夠看到秦國一統天下?”


    成蟜微微吃驚,他沒想到這個叔孫通,真有點東西。


    先不說他能不能幹實事,至少這個眼光還是不錯的。


    不站在上帝視角,天下七國,除了秦國覺得要一統天下,能夠一統天下以外,其他六國的統治階級,都不覺得天下可以統一。


    在他們看來,幾百年來都是如此,強如春秋五霸,誰也沒有統一,最多是滅一個國家,不可能滅掉所有。


    而這個看上去,隻會讀死書的儒生,居然有這個見識,眼光獨到也好,賭運氣也好,至少他說對了。


    “最多三十年,秦國必定一統,韓國已成附庸,趙國接連戰敗,楚國不敢交鋒,齊國不修兵甲,魏燕不足為慮,唯獨秦國一直在發展壯大,積蓄國力,從未停止過強大的步伐。”


    叔孫通這麽說,有足夠的把握。


    在稷下學宮耳濡目染,就算主流觀點是天下不可能統一,無人能夠滅掉所有國家,叔孫通也聽到不少關於秦國統一天下的猜想和辯論。


    隻要有心了解,就知道這種觀點,很有現實土壤的支撐。


    “那你還是求官的,隻有秦國不會滅亡,所以你來求秦國的官。”成蟜覺得有些不對勁,又沒有很清晰的思緒讓他可以理出來,側頭盯著說話的叔孫通,想要用力把他看透看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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