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傳來了沒有完全契合的金屬轉動發生摩擦時發出的聲音,尖銳的響聲在狹小的空間回蕩。


    在最初,這類似尖叫的聲響總讓身處其中的男人覺得似曾相識而備受折磨,而現在,當它再次打破他四周死一般的寂靜時,他已經因為麻木而顯得無動於衷,直到感覺到有人踏入這個完全被厚厚的純金所包裹的房間,才微微抬動了一下眼皮。


    一天又過去了嗎?克勞爾·萊恩意識到,自己已經徹底喪失對時間流逝的判斷。


    躺在這個狹窄逼仄的空間中,他試圖把自己視作一枚深埋在土壤中的種子,一邊想象外麵的陽光雨露,一邊拚命地尋找著四周哪怕一點點縫隙——哪怕隻是一點點土元素或者木元素也好,讓他如同樹木艱難地在夾縫中生長根莖一樣利用它們。


    他沒能找到這樣的“縫隙”。


    雖然完全不記得自己是如何被帶到這個地方被關起來的,克勞爾還是基本能判斷出,他被關在了萊恩主城——這個被當地人用敬畏的語氣稱作“勒圖斯聖山”的地下深處。


    萊恩家族在家主實行“隻生下一個資質優秀的繼承人後就不再生兒子”之前,曆代兄弟相殘,想要殺死一個和自己實力完全相同、支配元素也完全相同的魔法師並非易事。


    而刻骨如深壑一般的仇恨,有時候也會讓家族內鬥的勝利者失去準確的判斷、因為不滿足於直接給自己的手下敗將一個痛快,選擇把他和他的黨羽關到勒圖斯山中慢慢折磨。


    這樣的行為留給了手下敗將苟延殘喘的機會,萊恩的家史就中記載了一次驚心動魄的絕地反擊、反敗為勝——如果沒有這一次的反轉,也不會有現在的克勞爾了。


    當曾經的失敗者走出地牢後,做的第一件事是幹脆利落地殺掉自己的弟弟,做的第二件事則是把這個山牢所有的漏洞嚴密地修補一遍,確保再不會有第二個人找到和自己一樣的機會。


    就算這個山牢有自己的意識和記憶,它大概也記不清現在試圖反抗自己的到底是第幾個“萊恩”——見鬼了,怎麽全是萊恩——它應該會產生這樣的困惑吧。


    總之,在曆代萊恩家主勤奮的維護和修補下,這個為他們的兄弟或兒孫所專門準備的純金牢獄,已經到達了堪稱完美的狀態,哪怕是最優秀的土元素和木元素魔法師,也難以逃出生天。


    而克勞爾目前的身體狀態,雖然不像之前那樣糟糕,但距離從前健康的時候仍差距甚遠。


    他知道,這是父親讓藥劑師刻意控製的緣故。魔法師的元素支配能力和身體狀況間有著相當直接的關係,保證他不會死,也讓他哪怕離開這個特製的牢房,也沒有什麽可能和父親的魔法直接抗衡,這是目前最令父親安心的狀況。


    他這算令父親產生了恐懼嗎?克勞爾有時候會思考一下這件事,反正他現在最不缺的就是時間。


    他認為父親是忌憚他的,他有在死鬥中殺掉兄長的能力,自然就有殺掉父親的能力——所以,哪怕作為這場死鬥的勝利者,他仍然如一隻喪家之犬一般,被關在暗無天日的山牢深處。


    有人覺得,越是強大的元素魔法師,在被徹底隔絕於自己所能支配的元素後,越容易陷入瘋狂,他們會不斷質疑自己的能力是否還存在,然後陷入類似樹木遠離水源的枯竭和絕望。


    但克勞爾還沒有出現這樣的症狀,他擁有專屬於自己的一張藥方——雖然那藥方如今已經顯得苦澀無比。


    當腦中已經空空如也、不知道該思考什麽的時候,他就回憶和瑞拉相關的事情,他一遍遍地回想,直到閉上眼睛能看清女人散亂的淺色短發下一顆小小的雀斑。


    那裏真的有一顆雀斑嗎?還是他的妄想?不,不要糾結這些小事了,繼續去回憶她的眼睛吧,那是絕對不會錯的,漂亮的、生機勃勃的紅色眼眸……


    他腦中的聲音突然變了調,不再是他自己的聲音,先是變得充滿嘲諷,那是兄長的聲音:


    ——如果她知道萊恩家到底犯下了怎樣的罪過,她還會這樣用滿是笑意的眼神注視你嗎?


    然後那聲音突然變得尖銳、高亢,最後化作小女孩和少女滿是恐懼和絕望的尖叫,和金屬互相摩擦的響聲混合在一起,如一把尖刀剜著他的心口。


    ——如果她知道你親手犯下了怎樣的罪行,她又會用什麽樣的目光怎麽看待你?


    不重要,這些都不重要,克勞爾已經能比較熟練地撫平內心的這些激蕩。


    他明白,在回到米裏德、接連發生了那麽多事之後,離開自己的家族、與瑞拉一起尋找一個完全屬於他們的安靜地方度過餘生,已經是一個永遠不可能實現的幻夢,他已經不懷抱這樣的奢望。


    他為自己尋找了一個新的、拚命努力也許可以實現的目標,而這個目標支撐著他還算平靜地度過在這個現在山牢的每一天,維持著他的理智和清醒。


    今天到來的是兩個人,一男一女,他們與克勞爾隔著一層牆壁停了下來,通過一些奇妙的構造,雖然隔著一定的距離,但站在那裏的說話聲可以清晰地傳到室內。


    克勞爾都很熟悉這兩個人的腳步聲,隻是這樣的組合很不同尋常。


    雖然心中產生了一些困惑,但克勞爾還是讓自己保持著躺在原地一動不動、奄奄一息的模樣,希望這能讓父親少一點兒警惕心。


    “克勞爾,”說話的是他的父親,這應該是他印象中父親最溫厚平和的口氣了,看來的確發生了一些麻煩的事情,而且這件事情可能還需要他去解決,“我之前已經同你說過很多話,希望你是真的都聽進去了。”


    “我完全聽從您的指示,父親。”克勞爾回答道,他說完就閉上了嘴,任何多餘的強調都反而可能引起父親的疑心。


    被困在這裏是做不了任何事的。被關在這裏之後,隻是稍稍恢複了神智的克勞爾就想明白了這個道理。


    所以,無論需要說多少違心的謊言都沒有關係,他當務之急是讓父親給予他一點兒信任,讓他有點兒離開這裏活動的自由。


    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就像他的這句話仍然隻換來父親的沉默一樣,克勞爾閉上眼。


    父親素來就不喜歡他這個意外出生的次子,如今一切發展到今天這個田地,又是因為他連續窺破了家裏的秘密。


    他和兄長爆發衝突的根源就是想要反抗這些秘密——這樣一個在旁人眼中徹頭徹尾的家族叛逆者突然變得溫順,覺得他現在仍然是心口不一,也不算父親多疑。


    克勞爾感覺自己的心髒正違反著他的意誌,發出過於劇烈的跳動,他能否離開這裏全在父親的一念之間——是這樣的心跳聲被父親察覺了嗎?最終,父親還是沒有鬆口,他聽到父親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氣,然後對一直沒有出聲的女人說道:“珍,照顧好他。”


    “是,父親。”女人的聲音因為很低很輕,傳入克勞爾的耳朵時已經變得有些模糊,更明顯的金屬響動聲,一開始克勞爾聽著這種聲音會覺得牙齒酸痛,如今也習慣了。


    他兄長的妻子,珍·萊恩——如今稱她為遺孀更為合適,從一個極狹窄的洞口爬了進來,這樣不雅觀的姿態對於貴族女子來說就像一種羞辱,但女人默默忍受了這一切。


    她的臉上也是一種麻木的表情,臉龐因為長達數月的不見陽光而泛著病態的蒼白,從克勞爾被送到這裏之後,就一直是由她在負責照顧。


    父親的腳步聲已經遠去,克勞爾聽著步伐的間隔,從中感覺到了一絲匆忙。


    “珍,”在外麵完全恢複安靜後,克勞爾才開口,因為長時間不開口說話,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甚至在剛剛張開嘴的那幾下沒能成功發出聲音,“外麵發生了什麽事嗎?”


    女人沒有理會他,這個地牢低矮逼仄到哪怕她跪坐在地上都要保持著彎腰,她就以這樣折磨的姿勢擺弄了一下她帶進來的一個托盤,然後把它快速地往克勞爾的方向一推。


    這是他的早餐——或者午餐,或者晚餐,他的三餐比一開始要豐盛不少,所有東西都煮得爛透、確保不可能有任何能成活的植物或種子夾在其中。


    克勞爾沒有繼續追問,他開始安靜地吃飯,沒有狼吞虎咽,而是細細地嚼,他需要盡量恢複自己的身體狀況,而進食是必不缺少的一環。


    在把托盤裏的東西吃光後,他把托盤輕輕推給角落的女人,女人用麻木的神情收拾好托盤,以及已經被克勞爾放到她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的其他容器——裏麵放著府邸最下等的粗使仆人才需要接觸的東西,而她需要把它們和托盤一起帶出去。


    珍·萊恩一開始是懷著刻骨的仇恨來照顧克勞爾的——若是照顧,折磨顯得更恰當。


    她那時候會將本來就裝著隻能維持最基本生存的食物、冷水和一點兒治療藥劑端在手裏,冷眼望著那時候躺在地上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的克勞爾,然後故意把托盤裏的東西全部打翻,低頭看著克勞爾像一隻毫無尊嚴的畜生,艱難地側過身、趴在地上用舌頭舔舐在金磚上亂滾的水漬和藥劑,吃下被她的腳踩過的硬麵包。


    珍的怨恨是有理由的,因為克勞爾的緣故,一夕之間,她那充滿著光彩和榮耀的家庭就完全破碎了。


    她先是失去了女兒,然後失去了丈夫,還要為了萊恩家族保守這個秘密,親自照顧剝奪了自己一切幸福的仇人,這樣的變故足以讓一個素日溫順寡言的女人性情大變。


    克勞爾默默地承受了這一切,他不想為已經發生的事情找借口,他也將珍的女兒,以及他的妹妹夏洛特·萊恩的死亡算在他自己的頭上。雖然在當時混亂的狀況下,誰都說不清楚殺死這兩個無辜卷入的女孩的到底是鮑斯還是他,亦或是他們兩個共同造成的悲劇。


    父親會如何粉飾他造成的這些混亂呢?哥哥的死亡是很難粉飾的,夏洛特倒是有一個和她年齡和樣貌都十分相近的表親。


    克勞爾猜測為了掩蓋這一場劇烈的家族內鬥,父親會把那個表親接來,暫時扮作夏洛特的模樣偶爾外出,盡量減少一點兒異樣。


    珍從某一天開始,結束了對克勞爾的折磨,她沒有解釋為什麽自己會轉變態度,所以克勞爾仍然隻能猜測——他猜測鮑斯·萊恩在那天死了。


    克勞爾和兄長那天的死鬥可以說是不分上下,在毫無保留的以命相搏下,兩個人都給對方造成了足以致命的傷口。


    兄弟二人的兩敗俱傷使得他們的父親終於可以放心地介入這場混亂,陷入昏迷的克勞爾醒來後就已經身處這個山牢。


    父親沒有立刻殺死他這個反叛兄長的逆子,不是因為對他心存父子親情,單純是因為鮑斯·萊恩也生命垂危,而在目前的局勢下,父親無法承受同時失去兩個資質優秀的兒子的風險。


    父親顯然更希望活下來的是哥哥而不是他,克勞爾對此沒有抱任何期待,他知道一旦哥哥的狀況出現起色、脫離了危險,等待他的就隻有死亡。


    起初,送給他的食物和藥隻能勉強維持他的存活,還要因為珍的動作減少分量,克勞爾明白這裏隻有他自己在拚命地希望他能活下去,所以無論珍怎麽對待他,他都會盡量把那些東西給吃下去。


    諷刺的是,被精心照顧的鮑斯·萊恩死了,被關押在山牢裏、每天隻能舔舐金磚上流淌著的簡單藥劑來療傷的克勞爾卻活了下來。


    父親的出現證實了克勞爾關於兄長死亡的推測,雖然仍然不能離開地牢,但克勞爾的待遇發生了明顯的變化,不變的是,能被父親允許直接進入山牢照顧他的,仍然隻有珍。


    珍仍然是憤怒的,但憤怒還沒有令女人徹底失去所有的理智,就像她有無數個隨便找一把小刀揣進懷裏、然後割開克勞爾喉嚨的機會,但她最後也隻是打翻了他的藥碗,然後冷眼坐在一旁看他狼狽不堪一樣。


    女人清楚,如果丈夫和克勞爾·萊恩都死了,等待萊恩家族的就隻有另外三個家族迫不及待的清剿,那些人已經虎視眈眈米裏德太久太久,而萊恩的衰亡就意味著她和她弱小母族的衰亡。


    盡管心中有千百般的不情願,萊恩公爵也暫時找不到第二個有能力成為繼承人的孩子,這意味著克勞爾·萊恩雖然暫時還被關押在山牢中,但是公爵總有一天會老去,克勞爾總有一天會繼承這片肥沃的土地——屆時作為鮑斯的遺孀,她未來還需要仰仗這個仇人的鼻息才能生存。


    理智和情緒撕扯著女人,她最後為自己做出了一個冷漠麻木的外殼以抵禦發生在她身上種種的不幸,她不理會克勞爾對她說出的每一句“抱歉”,但也沒有再動用什麽手段繼續折磨他。


    克勞爾想,父親是在利用珍心中的那份憤恨和不甘。


    珍從嫁給鮑斯就一直給家族其他人溫順聽話的印象,父親了解這個女人,她沒有直接殺死克勞爾為丈夫和女兒報仇的膽量和魄力,也絕不會幫助克勞爾脫逃,同時也不會讓他好過——這讓珍成為了“照顧”克勞爾的最佳人選。


    女人很快就收拾好一切離開了,在一陣響動後,四周恢複了平靜。


    克勞爾試圖進行一些活動,雖然他在這裏連完全舒展自己的身體都很難做到,但是他還是想每天都在飯後保持一些運動量,但欠佳的身體狀況讓他比前幾天更快地放棄了嚐試,又恢複了蜷縮著側躺的姿勢。


    他又聽到了一些聲音,很輕微,很遠,但確實存在,不是他的幻覺。


    克勞爾皺了皺眉,外麵應該確實發生了什麽事情。


    但是他無法再進行什麽思考,克勞爾很快意識到,今天的飯菜裏好像添加了一點兒什麽,困意一點點淹沒了他,隻是夢境和山牢裏一樣黑暗,對他來說沒有什麽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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