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裏斯托夫·蘭斯洛特抵達那高山與大海的交界線時,天邊已有了明顯的亮色,絲絲縷縷的暖色從海平麵以下緩慢滲透進天空。


    遠處厚重的雲層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移動、不斷變化著形狀,海浪拍打著陡峭的崖壁,長風吹拂著另一側的山林,偶爾的,能聽到幾聲鳥鳴夾雜其中,或看到一小群黑影突然騰空而起,在那個地方,一般能看到一點閃爍的、緩慢移動著的光點。


    那是一個個還在巡視的皇家騎士,克裏斯托夫沉默地向下望著,他在雲層之上,深色的衣衫和頭發讓他幾乎與周遭的夜色融為一體,在屬於自己的主場,他完全不擔心被那些騎士發覺。


    從公爵府飛到這裏來,比飛到首都去時間要短不少——這條適用於可以飛行的魔法師,因為他們可以無視地形上的任何困難,隻計算從一個目的地到另一個目的地的直線距離。


    皇室顯然也知道這一點,但除了布置一些簡單的魔法陣之外,邊境騎士團平日裏並不會特別警惕天空。


    原因有深層和淺層的,往深了說,從當年被教廷迫害開始,普林斯家族和蘭斯洛特家族就算是一對難兄難弟,一起覆滅了教廷,一起殺光了薩利布萊德,一起把萊恩家趕到了西邊那塊兒沒有任何天險可用的地方。


    兩百年過去,雖然各自有各自的利益和立場,算計和提防都是日常,但比起另外兩個家族,他們對彼此終究還是多那麽一丟丟的信任——別看隻有“一丟丟”那麽多,要知道,對於別人來說,這個值是零就不錯了,很可能是負數,而且負得很多。


    淺層的就更容易理解了,邊境騎士團要應對的強敵都來自海上,而蘭斯洛特騎士團是處理深海魔獸的專家,真的到了情況十分危急的地步,蘭斯洛特家族的騎士能救邊境騎士團的命。


    顯然,這一次發生的事情已經不是“十分危急”的程度了,因為自始至終,蘭斯洛特在東北部的邊哨都沒有接到任何求援的消息,所以在收到風聲的消息後,克裏斯托夫的第一反應也是,這不是天災,是人出了問題。


    他認為皇帝也持和他差不多的看法,如果真要大規模搜索魔獸,那麽求助於風元素魔法師是最好的選擇,比如他就在這裏站了一小會兒,就已經確定腳下一大片區域沒有強大魔獸存在的跡象。


    但如果這是騎士團脫逃甚至叛亂的醜聞,那是絕對不能讓其他家族插手的,因為無法駕馭自己的騎士,是一個龐大家族走向衰敗最明顯的特征之一。


    風已經告訴了克裏斯托夫他想要尋找的人在哪裏:莉莉安娜正蜷成小小的一團,在一個帳篷裏睡得沉沉,女人很少在睡夢中有那麽安靜的時候——從前每次她睡得那麽老實,都是他提前耗盡了她的體力,可見她此行累得不輕。


    男人一直都不懂,莉莉安娜平時為什麽會在睡著之後那麽“凶殘”:不要誤會,她的那些拳打腳踢並不會傷到他,但是對於一個習慣淺眠的人來說,她鬧出的動靜太大了。


    克裏斯托夫有一回被她擾得實在睡不著,起來後用風魔法拿來了一張紙和一支筆,盤腿坐在半空中刷刷刷地畫床上的女人當時當刻詭異的姿勢,第二天拿去給她瞧,被她惱羞成怒地把紙團了團了丟地上不說,還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


    這些回憶讓男人嘴角浮現了一絲笑容。之前莉莉安娜幾次遇到意外,無論他在哪裏,他都能同時體會到她的情緒和傷痛。而這些天莉莉安娜雖然音訊全無,但克裏斯托夫沒有什麽異常的感覺。


    所以出發的時候,他就知道莉莉安娜大概率是平安的,但是他還是一路飛了過來,直到風確認她人在何處,他的心才終於安定下來。


    克裏斯托夫的風魔法能帶給他多誇張的感知呢?這麽說吧,當他全神貫注於莉莉安娜的四周時,他能站在高空之上,察覺到一隻從帳篷上空緩慢向下垂絲、靠近莉莉安娜的蜘蛛。


    正當他打算處理掉它時,莉莉安娜醒了,她一邊嘟噥著“煩死了又來”,一邊用手邊的一件衣服包住了那隻蜘蛛,把它直接丟到地上拿鞋子拍了好幾下,下一秒,又直接倒頭睡去。


    克裏斯托夫想起了從前帶莉莉安娜打獵的時候,那時候她連騎馬都騎得不算熟練,什麽蟲子突然從林子裏竄出來飛到她臉上,她的尖叫聲能讓四周的活物都四散奔逃。


    有些欣慰,但更多的是心疼,他感覺心裏就像有一小排針在細細密密地紮,這是他從前沒有想過的——或者說,沒有仔細想過的事。


    克裏斯托夫的人生中,除了喪父之後緊接著又喪母這個重大的變故之外,他沒有經曆過什麽很艱難的事情。身為家族繼承人所需要接受的一切學習和訓練,他一個不少地都做得很好,從不覺得那有什麽了不得的。


    所以,當莉莉安娜第一次流露出對權力的渴望時,他完全沒有反對的想法,他覺得這很好。


    對莉莉安娜而言,她的血統和魔法確實賦予了她爭奪的資格,不用很浪費;對賽爾斯而言,莉莉安娜會成為一個比夏爾洛·普林斯行事風格穩定得多的君王。


    用這個世界的比喻可能有點兒難以理解,換成一個莉莉安娜從前的世界大家都能聽懂的話來說,大概就是,沒有人會希望自己的隔壁住著一個熊孩子——你也許覺得自己家隔音做得很好,熊孩子再怎麽鬧也不會來砸你家的門,但這個熊孩子會手搓tnt。


    住在一棟樓裏,總有些命運是相關的,特別是在對方有tnt,你也有電磁炮的情況下,真發生了不可調和的矛盾,那這棟樓肯定就沒了。


    回頭掰扯起來,你家裏花了幾代的積蓄才買的房子,最後也不是因為什麽大事,就是熊孩子清早起來突發奇想,要拿tnt去點下水道,不小心激怒了你,作為回敬,你也拿電磁炮去轟他家的承重牆,總之幹一仗大家的房子都沒有了——最後發現他對你沒有任何的惡意,他就是單純的覺得那樣做很好玩,你一口老血吐出來,都不知道該找誰說理去。


    所以克裏斯托夫想也不想就支持莉莉安娜了,哪怕沒有所謂的魔神滅世的預言,他肯定也會支持莉莉安娜——鄰居從不可捉摸的熊孩子變成你那聰明伶俐美貌無雙的老婆,從此鄰裏矛盾變成家庭矛盾,這多美妙。


    至於莉莉安娜為此要付出多少努力?克裏斯托夫當時覺得這不是什麽問題,那些磨煉他都經曆過,沒有什麽大不了的,這都是必經之路。


    如果這條路她承受不住,那就代表以後戴上皇冠的重擔她也扛不起來,如果她覺得這些辛苦需要別人替她分擔,那就要做好以後手中的權力也要被別人分享的覺悟。


    但此時此刻,他感到自己心裏冒出了一絲絲的後悔。


    他的支持讓莉莉安娜正走在一條注定孤獨的路上,她身邊可以有很多人,但象征著權力的王座,並不是可以慷慨分享的東西,像今天這樣的奔波疲憊,還隻是一個開始,而她本不需要過這樣的生活的。


    這仿佛是個悖論,他因莉莉安娜不甘心做一朵在他身邊嬌豔綻放的花朵而死心塌地地愛她,但也因為愛她,所以憐惜她因為經曆狂風暴雨而變得狼狽不堪的花瓣和枝葉,在這種時候,克裏斯托夫隻能提醒自己,這是莉莉安娜的選擇。


    男人之前一直都覺得,愛是一種完全被情緒所支配的東西,甚至讓人短暫地變成一個孩子,但現在,他好像又朦朦朧朧地體會到它的另一個特性。


    有時候,愛是當情感裹挾著衝動充斥你的腦海時,牢固樹立在洶湧波濤中的那一塊名為理智的礁石,因為愛,你不會僅僅關注於你想要什麽、你先做什麽,你會敦促自己去思考,對方想要什麽,對方想做什麽。


    他現在不能貿然接近莉莉安娜休息的帳篷,雖然他很想這麽做,他很想念她,很心疼她,但她的身邊全是皇室的騎士,哪怕千分之一的可能他引起了那個大騎士長的警覺,都能讓莉莉安娜此行的努力付之東流。


    不需要她明說,他也懂得莉莉安娜的目的是什麽,她要身體力行地向所有人展示:你們未來的君王,其實還有除皇太子之外的另一個選擇。


    她很聰明,一下子就選中了皇太子因為種種原因沒有密切接觸的騎士團,而且這個時機很好,因為凍雨災害中皇太子過於粗暴不近人情的表現,引起了首都很多貴族的不滿。


    對於不少人來說,誰來當王,不重要,自己能不能繼續維持現在的好日子,才重要。


    理智遏製著克裏斯托夫的行動,他隻能讓風為自己送去對愛人的問候,他還不動聲色地聽著風帶給他的其他聲音,意識到沒有入睡的騎士們的話題異常集中,他們在討論“天空中的洞”。


    蘭斯洛特的家主有很多稱號,其中一個就是“天空的主人”,男人感到一陣困惑,他確信自己家族哪怕是最絕密的記載中,也沒有寫下類似的狀況。


    此時在這裏站再久也隻是感動自己罷了,克裏斯托夫決定做點兒更有用的事情,他首先仔細聆聽了騎士們的所有交談,了解了“天空之洞”的說法來自何處,然後,他在淩晨的高空中徘徊,確認四周並無什麽異常。


    鑒於這裏確實發生過前皇太子失蹤的怪事,克裏斯托夫並不覺得這說法很瘋狂,他在空中辨認了一下方向,猜到了接下來莉莉安娜一行人接下來要去哪裏。


    要不要幫他們找到棘手的魔獸直接殺掉?風險有點大,巴爾特·班納經驗豐富,如果留下了什麽他在附近活動的把柄,把邊境騎士團的遇襲栽他頭上就被動了,但這不代表他不能提醒莉莉安娜魔獸的方位在哪裏,幫助她早點兒回去休息。


    之後他們肯定還會來,“破洞”這樣奇怪的說法,需要去周圍找更多的人證。


    也許,賽爾斯東北部的哨口都可能接到問詢,畢竟異常現象出現在空中,被遠處看到的概率是很大的。平時這種情況,克裏斯托夫當然不會親自前往首都回複,但他現在很想去首都刷一刷存在感。


    因為他聽到了令他不爽的傳言,皇帝似乎準備為艾麗薇特公主挑選丈夫,據說公主此番回宮後,皇帝中意的幾個人選就會和公主見麵。


    這樣大的熱鬧,他怎麽不能去看看呢?克裏斯托夫心裏想著,眼看著天就要大亮,他開始熟練地搜尋起魔獸的蹤跡來,並且在莉莉安娜醒來前,用風操縱著筆墨,在她身邊攤開的地圖上留下了一些標記。


    男人很少有這麽偷偷摸摸、像是做賊的時候,還好山上風一直都大,對他是個天然的掩護。


    很想留下一句半句親昵的話,但他最後還是忍住了,莉莉安娜休息的帳篷邊有一棵正在開著淺橙色小花的樹,在莉莉安娜清晨醒來、走出帳篷的刹那,他用嘩啦啦的風把那樹花搖下來了好些,花朵混著清晨的露珠灑落在了莉莉安娜的臉頰和肩膀上。


    “殿下昨晚休息得好嗎?”莉莉安娜聽身邊的騎士問候道。


    她伸出手,看到一朵開得正好的花正正落到了她的手心,女人笑了起來,她的笑容被早晨柔和的陽光所照亮,騎士看得有些發愣,沐浴在金色的陽光下,讓她就像普林斯家族的徽章上所描繪的那隻在火焰中跳舞的鳥兒。


    “我休息得很好。”她柔聲說道,抬頭看向天空,騎士以為公主想起了昨天那句奇怪的話,也跟著她向空中看去。


    “今天是個好天氣。”騎士聽公主說道,“我也很好,等再過幾天,就可以回家了。”


    “您在和我說話嗎?”騎士有些迷茫。


    “是的。”他看公主粲然一笑,“我在和你說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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