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我母親的密友那裏問到了信上沒有提到的各種事情,”克裏斯托夫說道,在莉莉安娜讀信的過程中,他的眼睛一直都看著遠方那團包裹著閃電的雲,“那個神學家……他告訴我的母親,聖神同意了她的要求。”


    他深呼吸一口氣,說道:“聖神會護佑我免遭魔神的召喚,但是……需要她作為我的代替,獻上自己的生命。”


    “獻給誰?”莉莉安娜努力想讓自己冷靜一點兒,但她有點按捺不住自己的氣憤了,因為她覺得這個神學家說的話從頭到尾都透出一股騙子的氣息,“聖神不是高貴又慈悲嗎?她怎麽會鼓勵活人獻祭這種事情發生?”


    “就是說啊,我妹妹是絕不會提出這種要求的。”唐突地,莉莉安娜的腦海裏又響起了那個神秘而遙遠的、雌雄莫辨的聲音。


    “但是她相信了。”克裏斯托夫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苦笑,顯然,和之前好幾次一樣,除了莉莉安娜之外,沒有人能聽到這個聲音,“我的母親,就這樣……認為隻要她代替我跳入了大海,我就不會和我父親一樣……”


    男人發出了一種含混的笑聲,他說道:“我隨即意識到,那個所謂的神學家,可能是故意誘騙我的母親去死的。”


    “為什麽?”莉莉安娜吞咽了一下口水,“你母親不是聖神的信徒嗎……難道說,是因為你們……蘭斯洛特家?”


    魔神的仆從,她腦子裏跳出這個詞。


    “他們厭恨不信仰聖神的人,不把他們視作自己的同類,認為他們不配得到聖神的庇佑,甚至不配存活。”克裏斯托夫的話印證了她的猜測,“而我們,是魔神的仆從,就像從前的教皇試圖絞殺我們整個家族一樣,他用這種荒謬的謊言,讓我的母親跳進了大海,她到最後一秒都天真地相信著……她的犧牲會讓我活下去。”


    “那個人呢?還活著嗎?”因為之前腦海中得到了魔神的回應,莉莉安娜篤定這位可憐的母親是被欺騙了,想到她做了這樣重大卻可能毫無意義的犧牲,又造成了克裏斯托夫成為了孤兒,她憤怒起來,大聲說道,“他人呢!”


    “被處死了,”克裏斯托夫皺了一下眉頭,他舉起手裏的那封信前,“在收到我母親跳海消息的第二天,她的這個朋友,讓她的丈夫找到了那個人,然後直接處死了他。那個人似乎是一個挺有名望的神學家,沒有任何罪名的情況下被領主找到住處、就地處決,還在當時造成了不小的聲浪,所以也很好查證。”


    “我很想發怒,但是……看完這些信,我的理智在說,把怒火灑向那位夫人是不合理的。不管她和她的丈夫當時的行為是出於真正的憤怒,還是擔心有朝一日被我追究,她規勸過我的母親,也殺死了引誘她跳入大海的罪人。”


    一道閃電穿透了烏雲,把他們的臉照亮了一瞬,在遠遠傳來的沉悶雷聲中,莉莉安娜聽克裏斯托夫繼續說道:“但是我還是有一瞬間真的很想把眼前的人都殺了,我無法克製地去想,如果那個女人不給我的母親引薦那個瘋子,我會——”


    會怎麽長大,會過什麽和現在不一樣的生活,他沒有說下去,但莉莉安娜知道他想說什麽。


    “我也想過去尋找那個所謂的神學家的後人,或者——總有和他有血緣關係的家族……但向那些人報仇,好像也沒有什麽意義,說到底也隻是……發泄怒火,就像把雷電引向大海,殺死所有路過的魚一樣。”


    “我意識到,去論述‘如果’沒有任何意義,如果要追究因果,它也許能追溯到母親‘如果’從一開始不就答允父親的求婚,她大概率會成為一個米裏德附近小領地的女主人,至今過著安靜的日子。”克裏斯托夫輕聲說道。


    “於是——我就,帶著所有的——這些事,回來了。因為今年很重要,我希望能趕上在新年宴會上露麵,但是……”男人抿了一下嘴唇,他好像想按照平時的習慣微笑,但失敗了,“還是有點兒高估自己。”


    “它們就放在我媽媽的一個首飾盒子裏,抽屜的夾層,你看,她居然覺得那裏就是能想到的藏東西的……最好的地方了。”他又低頭看手裏的信,“我也就相信,她是因為父親……才離開我。”


    “我想,她是怕你一直都活在……我媽媽是為我死的,那種愧疚裏。”莉莉安娜小聲說,“所以才讓她的朋友幫她保守秘密。”


    “其實也沒有差多少。”克裏斯托夫喃喃道,“我一直……就是說,在發現它們之前——”


    “我很介意她沒有選擇我,”他抬眼看向莉莉安娜,很快地說,“我很自私地希望……她能多愛我一點,我希望她能為了我活下去。以至於現在,我不知道自己該作何感想。”


    “她就是從這裏跳下去的。”克裏斯托夫又看向莉莉安娜剛剛站立過的那塊礁石的邊緣,“在之後那麽多年,我都沒有來過,我甚至會刻意繞開這裏。”


    “這不是你的錯,克裏斯。”莉莉安娜說道,不要說人,哪怕是動物,都擁有逃避會給自己造成傷害的東西的本能。


    “不過,總的來說。”男人把眼睛閉上了一會兒,再睜開時,他終於回到了平時的狀態,微笑著說道,“我很高興自己能發現這些事,莉莉安娜,你看,我能活的時間也許本來就不長,如果直到死,都還在心底埋怨她,認為她是因為不夠愛我所以選擇了父親,那才真是……”


    “不可原諒。”他輕聲說。


    “我覺得你已經做得很好了,”莉莉安娜發現自己不知道該用什麽音量說話,說太小聲,她的話語會淹沒在海風裏,但如果說得大聲些,就會暴露她現在已經在哭了。


    “如果我是你,我做不到那麽好,克裏斯,我可能會——我可能會在小時候就大聲哭,問所有人,為什麽媽媽不要我,然後現在——我覺得我想不了那麽多,我隻會好生氣,生別人的氣,生自己的氣。”


    他還在想著回來和賽爾斯的臣民一起過新年。莉莉安娜想到這裏就覺得很傷心,因為她知道,以克裏斯托夫的性格,他在人前永遠都是微笑的、鬆弛的,他居然想過強迫自己立刻恢複到這種狀態。


    “我要是……早點兒過來就好了。”克裏斯托夫聽莉莉安娜說道,“扮成你的女仆什麽的,我們一起去找這些信,你就不用一個人了。”


    他低頭看著莉莉安娜擦眼淚,心裏湧起了一股奇異的感受。從來不信奉神明的男人,卻突然想到了,女孩是在他向大海質問“你回應了我母親什麽”的後一秒出現的,時機分毫不差,就仿佛……


    ……仿佛是在說,這就是我回應的。


    真荒謬,他居然會想這種事情的真實性。


    他張開手臂輕輕回抱住了靠過來抱緊他肩膀和脖子的女孩,她的手永遠比他的皮膚冷,但從眼眶裏滾出來的眼淚卻是滾燙的。那些在他脖頸側慢慢被海風吹涼的淚水帶給了他一種奇異的安慰,就像是——他不允許自己在這個年紀還放肆哭泣得像個脆弱的孩子,而她代替他把那些應該流的淚水哭了出來一樣。


    “我可能要……再在賽爾斯待好幾天,甚至更長時間。”在莉莉安娜基本平靜下來後,他對莉莉安娜說道,他知道自己需要花時間去重新接受所有的事實,就像他之前花了一整天一整天的時間坐在父母的房間裏卻接受他們離開的事實一樣,“本來答應了你十天就會回來,我很抱歉。”


    “沒關係,”莉莉安娜後知後覺,有點不好意思地用鬥篷的邊緣胡亂擦了擦自己的眼淚,重新坐正後,她說道,“我這不是來看你了嗎?瞬移魔法是很方便的,而且看起來,距離長短不會給我增加負擔。”


    他們兩個就這麽相對著坐著,看著中間的那盞魔礦石燈沉默了一會兒。對於“合作夥伴”來說,無論是今天分享的故事,還是分享的情緒,都顯得太親密了,以至於在告一段落、慢慢冷靜下來之後,兩個人都感到了程度不一的無所適從。


    “克裏斯,”又過了一會兒,莉莉安娜還是忍不住提問了,她的目光從剛剛安靜下來開始,就總是被不遠處一個巨大的、漂浮在海裏的黑黢黢的東西吸引走,“那是什麽東西?”


    “噢,”男人語氣隨意地說,“我下午來的時候心情不太好,去遠海殺了隻魔獸,感覺它的骨架風幹了應該很漂亮,就用風吹回來了。”


    “嚇人嗎?我把它弄遠點兒。”克裏斯托夫皺了一下眉頭,是他的疏忽,因為坐在這裏後就滿腦袋事情,莉莉安娜不提醒,他都差點忘記了自己還用風一直托舉著一具沉重的魔獸屍體,然後他發現莉莉安娜的眼睛還在往那個方向飄,“還是說,你想靠近點兒看看?”


    “噢,不,不不——”莉莉安娜趕緊擺手,她確實還從來沒有見過活著的魔獸——新鮮的屍體也沒有見過,但這會兒她的這份好奇心顯然不合時宜,“嗯,呃,我也該回去了,要是女仆發現了就麻煩了。”


    “對,我也在這裏待了夠久了。”克裏斯托夫實在想擺脫剛剛出現在心底裏的情緒——男人不想承認那是突然坦白了內心很多真實想法後慢慢泛上心頭的“害羞”,他站了起來,“那隻魔獸身上應該還長著不少結晶,如果有很漂亮的,我讓人給你帶到首都去。”


    一聲嘹亮的嘯叫劃破夜空,莉莉安娜心中一驚,抬頭去看,隻看到了一個模模糊糊的、極速劃過黑夜的影子。


    “那是我的風隼,我一個人出行的時候,就由它負責周圍的警戒。”隨著他抬起右手,一隻鳥降落到了他的手臂上,帶來了一陣比它的體型更加磅礴的狂風,莉莉安娜覺得她差一點就被掀翻進海裏了。“這四周都沒有人,你可以使用魔法。”


    “啾啾。”莉莉安娜聽到了幾聲嬌俏的叫聲,她看著風隼啄了幾下克裏斯托夫從懷裏掏出的一把——呃,大概是風幹的什麽肉,然後再次振翅飛向夜空,在空中盤旋時,它的叫聲又變得蒼涼又遼遠了。


    “它有名字嗎?”莉莉安娜看著自己的包裹飛起來,輕輕落到了她的腳邊。


    “天空大帝(注1)。”克裏斯托夫簡單地說道,“請不要嘲笑一個小孩子的取名品味,那是我想了兩天兩夜才想出來的,後來想改,但是它不願意。”


    注1:該名字借鑒於一隻真實存在的遊隼(生活在波蘭華沙),擁有十分傳奇的隼生經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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