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這是其一,莫非還有其二?”


    尾濟隻說了一部分,蘭十七在意他沒說完的另一部分。


    “其二是他拒絕夢的侵蝕。”


    那麽多天,伊薩一直做著失去心愛少女的夢。


    “夢賦予了他父親的身份,可他一直抗拒這個身份。”


    除不明所以的邵樂樓以外,其他人陷入了沉默。


    與蘭十七一樣,伊薩的夢也受到白天交談內容的影響。


    然而別人對他的看法,與他自身的認識有一些微妙的差別。


    這也是常世與神明之世的差別。


    他下意識知道哪裏不同,內心不認可。


    在凡人的眼裏,重溟君是塗清源與巘嶺嶽的養父。


    他把兩位幼小的神明撫養長大,自己也無法更改億萬年累積下來的習慣。


    自從在阿薩賽遇到翎兒開始,他那堆照顧小孩子的動作時不時驚到阿西亞。


    他本人渾然不覺。


    作為無衣時更是如此。


    除了刻意避開水夫人的時期,其他時候皇上對於水夫人的照料精細到一日三餐,甚至親手幫她撣去衣服上散落的碎屑,擦掉嘴角沾上的糖粉,拍著她的背哄她午睡。


    這些慢說是皇上了,甚至不像養尊處優的貴族男子會做的舉動。


    宮婢們隻能拐彎抹角說水夫人沒規矩,不敢說皇上婆婆媽媽。


    無論在誰眼裏,他都像翎兒的父親,甚至母親。


    於神明而言,他的行為與倫理無關。


    神明之間年齡懸殊乃是司空見慣。


    在女神銷聲匿跡以後,新生的神明益發罕見。


    年長者照顧年幼者理所當然。


    清源與嶺嶽心目中,他不是父親,僅僅是養育者。


    然而他同時承擔的“養育者”與“戀人”身份,在俗世的人際關係裏產生了很大矛盾。


    夢裏的伊薩養育了翎兒,但他拒絕承認自己是翎兒的父親。


    這與沉舟認定的蘭國公身份不合。


    “現在‘裏應’已經齊備,隻差‘外合’。你必須在兩種身份裏選擇其一。”


    尾濟把選擇權交給伊薩。


    “你我所處的世界與大部分人不同,融入他們必須先走出自己的世界。有些屏障並非誰有心設立。它們是天生的區別。”


    “我……”


    伊薩盯著蘭十七,皺起眉頭。


    “怎麽可能做得到?”


    “選擇”兩個字,說來輕巧,對他而言難如登天。


    如今那個夢裏已經沒有他的立足之地,放棄照顧少女的習慣,成為她的戀人於事無補。


    依俗世看法承認自己是少女的父親,則等於要他放下對少女的感情。


    這更不可能。


    “有什麽必要人人進入同一個夢?”


    伊薩走投無路。


    “隻是夢而已,你們太重視了。假如那是敵人的詭計,遵從對方想法行事,豈不等於任人宰割?”


    他為什麽非得進夢親眼看她嫁給別人?


    難道白天的折磨還不夠?


    “不能出現在夢裏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嗎?你也不在他們的夢裏。”


    伊薩反問完尾濟,憋屈地離開山洞。


    “為什麽執意拉他入夢?”


    邵樂樓望著伊薩的背影,他也不懂沉舟與尾濟的主張。


    三個人同時出現在一個夢怪雖怪,但跟拓食人說的一樣,萬一是什麽詭計,一個一個往裏跳反而正中敵人下懷。


    “你不覺得有些不對勁?”


    尾濟踱到洞口,沐浴山穀的日光。


    “……嗯。”


    蘭十七沉思片刻後,點了點頭。


    “不對勁。”


    “你們倆知道什麽?不要打啞謎,說出來。”


    邵樂樓追到尾濟身後,仰臉看了看頭頂藍盈盈的水波。


    “察覺不到就察覺不到吧。我們幾人裏,有人察覺不到興許更好。”


    蘭十七的話讓邵樂樓越發糊塗。


    “你能說動他嗎?”


    尾濟問蘭十七。


    “試試看。”


    蘭十七眉心緊鎖,步出山洞。


    *


    蘭十七在石潭邊的木屋遺跡發現了伊薩。


    他將各處的木料收集起來,拚湊出一間新的小木屋。


    那座木屋架在半空中,底下以幾根大柱支撐,在一片斜坡上撐出一片平地。


    “我時常好奇為什麽水神的手這麽巧。”


    蘭十七豔羨地走到他屋子下。


    “我不知道。也許為了照顧小孩,必須多懂一些。”


    伊薩專心搭木屋最下方的台階。


    蘭十七解開蒙臉巾,點了點他的肩膀。


    黑巾下的臉為祝術覆蓋,沒有露出陰森的白骨。


    “為什麽讓我看你的臉?”


    伊薩清楚他的來意。


    “你看清楚,我不是她。”


    蘭十七點了點自己的臉頰。


    伊薩回過頭,神情黯淡。


    “你說過很多次了。”


    “我不是她,不是你的孩子。”


    “你沒有其他話了嗎?”


    伊薩踏上台階往木屋裏走。


    蘭十七拉住了他的衣擺。


    “人做夢往往有兩個目地。一是整理白天為自己忽視的記憶,二是完成清醒時無法完成的願望。你應該去夢裏看看你的孩子。你想她,不是嗎?”


    伊薩止住了腳步。


    “她不是我的孩子,你也……”


    “我起初在溫泉池看見的邵公子也不是邵公子。”


    蘭十七鬆開了手。


    “人有怎樣的願望,就在夢裏看見誰。”


    “你起初……看見的是誰?”


    關於溫泉的事,蘭十七與邵樂樓匆匆交待了幾句。


    當時寥寥數字讓伊薩五雷轟頂。


    他沒細聽蘭十七的解釋。


    蘭十七在階梯下仰臉看著他,抿了抿嘴後,目光移往了別處。


    沒有黑巾,他與以前一樣不擅長掩飾心情。


    “這個夢由不同人的願望推動。我猜夢主人需要的,是我們撕去白天麵具的本心。”


    人在夢中無法偽裝。


    縱使他們保持清醒進入夢中,夢依舊按照他們深埋心底的欲望,而非昭示人前的理念發展。


    伊薩走下台階,回到他的麵前。


    “你希望我去夢裏作為父親祝福你跟你的新婚丈夫?”


    “我跟鳩公子不是真的成親。”


    蘭十七紅了臉。


    “依夢中情形,蘭國女公子大他十幾歲,那是場做給蘭竹兩國民眾看的政治婚姻。”


    與他們推斷的一樣,積羽私藏了大量關於不死藥的記載。


    沉舟與仙桃在洞房翻了一夜他的收藏。


    其中甚至有些不見諸於史冊,也在坊間絕跡的說法。


    “夢裏藏了許多主人忽視的記憶,夢主人的目地也許是為了尋回這些記憶。”


    蘭十七抓住伊薩的手腕。


    “夢既然侵染了你,你與這段曆史一定有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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