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不招認?”


    靳月夔將厚厚一疊紀錄拍在虢公子麵前。


    虢公子漫不經心地掃了這疊紙一眼。


    “這是什麽?”


    “是三年以來琥珂府衙收到的報案,單這裏就有七十一條人命。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戰爭結束初期,玉碗山上下盜匪叢生。


    再加西境小國的奴隸販子時不時趁亂打劫,擄走居無定所的難民。


    實際丟失人口遠遠大於這個數字。


    官府哪怕知曉有人失蹤,也無力追蹤。


    許多懸案由此而生。


    “那與我有什麽關係?”


    虢公子不屑地翻了個白眼。


    “有什麽關係?”


    靳月夔抽出幾張畫有人像的紙,列在他麵前。


    “有人認出這幾人曾現身琥珂附近,作為來曆不明的僵屍。”


    虢公子不看那些紙。


    “這些人你可以不認,我們在天波崖截獲的那幾個臉麵青紫的家夥難道你也打算推說不知?”


    靳月夔拿起最上方的畫影圖形。


    “掉入天波池的那幾人,郎將軍已派人打撈。與通緝令一比,就知是否失蹤的通緝要犯。”


    “那些人作惡多端,人人得而誅之。我一介平民路遇凶徒,出手防衛,哪怕傷了他們性命也是逼不得已。怎能因他們類推玉碗山的失蹤案與我相關?”


    虢公子絲毫不怕靳月夔的威脅,振振有詞。


    他這番反應,不出靳月夔意料。


    “他們死不足惜,可他們的脖子,怎麽跟玉碗山出現的僵屍一樣?”


    靳月夔指了指脖子中間。


    “不僅是他們,叫人撞見的屍怪,脖頸上皆圍著一圈鎮屍符。這些符籙非天武祝師所為。難道能有人與你寫出一樣的符紙?”


    這幾名壯漢掉進了天波池,脖子上的小蛇沒來得及吐出毒水化掉屍體。


    那些蛇普通人觸碰不得。


    郎千祿也是無可奈何。


    唯有百毒不侵的龍神,不怕那些毒物。


    機緣巧合,二皇子行至此地,與郎千祿的部下一起撈起了那群怪物。


    虢公子哪裏知道那麽多?以為靳月夔詐自己,氣定神閑懶得抬眼。


    “你說什麽渾話?抓賊得有憑據。憑據在哪兒?拿來。”


    “這不是?”


    靳月夔摸出一隻信封,倒出裏麵的紙符。


    與尋常祝師所用的符籙不同,這些紙符寫在一張長紙條上,恰好繞頸一圈。


    所撰文字也非常見符籙上的祝文。


    絕非普通人能夠仿冒。


    虢公子心虛,瞧清楚信封裏單有一兩卷新符,又安下了心。


    此前繞在僵屍脖頸的符紙與僵屍一起化了。


    哪怕有人見過,也僅能憑借記憶辨認,並無紙符比對。


    “我一時興起,學傳言所說瞎畫幾筆。談何‘鎮屍符’?閣下高看我了。”


    虢公子打定主意不認。


    “哎,哎,哎。”


    大堂二樓的客房傳出三聲長歎。


    那日在天波崖出現過的失明青年大搖大擺走了出來。


    虢公子不知道馮翼禪怎麽死的,但知道這人肯定不普通,見他出來,不由緊張。


    尾濟手裏托著一個小罐子,由客棧二樓走了下來。


    “二……公子。”


    哪怕他看不見,靳月夔仍是習慣性向他行禮。


    “我是二公子,你也是二公子,這叫法真不舒服。跟在重雲鎮時一樣稱呼就好。”


    尾濟嘟嘟囔囔走到桌旁,把小罐子放在虢公子麵前。


    “你要的憑據在這裏麵。敢打開看嗎?”


    青年敲了敲罐子。


    那一晚月色朦朧,虢公子沒有看清他的容貌。


    今日得以近距離細看,瞧清楚他姿容俊逸遠超筆墨能書。


    沒了先祖一樣遠超凡人的體質,虢氏依然保有先祖的知識。


    虢公子自小知道,神明與凡人一眼可以看出差別。


    神明乃是千億載日月山河之氣所化,是一股至純之力。


    凡人所謂的“美”,說到底是生命力的顯現。


    運、化、收、發,無一不暢,即是凡人眼中的“美”。


    反之則為病,為衰,為老,為死。


    這四者共同構築出人心中的“不美”。


    再加那麽一點惡意與反感,即是“醜”了。


    文人浮想聯翩,描述再多,歸根結底是在歌詠生命。


    壽命遠超凡人的神明,容貌自然同樣超越凡人。


    再柔弱再不堪的先天化物,也比凡間最美的男女多一分生機勃發。


    此一分差別他們自己未必能察覺,兩相對比,旁觀者不難感受。


    虢府老爺子在世時,不止一次吹噓當年的燕王長相如何威武不凡。


    當今聖上禦駕親征時虢公子有幸遠遠見過他,頓時明了父親的自豪由何而來。


    這位雙眼無法視物的二公子,氣色明豔,不遜當今聖上。


    那跟用脂粉掩去衰老病殘,再描眉畫目加以雕琢的僵死之美不同。


    猶如春花秋月,一時一變,時時刻刻的情態皆是可遇而不可求。


    “他是不是好龍陽?”


    虢公子直勾勾盯著尾濟不放,靳月夔忍不住猜疑。


    他不光心裏猜疑,而且嘴裏說了出來,臊得虢公子滿臉通紅。


    “休要胡說!”


    假如沒有被伊薩綁在椅子上,虢公子早一彈而起了。


    反駁完靳月夔,他的視線再度落向尾濟。


    “……俗人常以手中所握權柄論貴。實則世間之貴,非取自世代累積的財富地位。”


    這話由喜歡吹噓祖上的虢公子說出來,著實稀奇。


    尾濟好奇地他有何高論。


    “哦?公子心目中以何論貴?”


    “物以稀為貴。於買賣而言,奇貨可居。於人而言……”


    虢公子羨慕又不服氣地盯著尾濟。


    “人常雲,時勢造英雄。身處亂世,家境地位不過浮雲。可同時承運,為何芸芸眾生隻有一兩人能成為英雄?天命有別。天賦秉異,遠比祖輩留下的積業有用得多。”


    尾濟抬了抬下巴,沒有答話。


    虢公子自己續上了下文。


    “我看閣下……貴不可言,怎麽甘心為人鷹犬?當此時節,堂堂男兒,難道不該自謀霸業?”


    尾濟噗嗤一聲笑了。


    “不愧燕王之後,我沒來得及說話,他倒說服起我來了。”


    他在虢公子對麵坐下,隨即正色。


    “當此時節,是何時節?”


    虢公子掃了眼他放在桌上的小罐子。


    “何必揣著明白裝糊塗?閣下能找到在下的毒蟲,怎麽可能察覺不到風雲變幻?”


    說罷,他抿了下嘴唇,不再答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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