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了?”


    秦王問懷中的女子。


    她望了他片刻,雙眼再度失去神采,恢複死寂。


    秦王咬了咬牙,安慰自己來日方長,隻要能治好她身上的傷,總能重新得到她的信任。


    天徹底暗了。


    兩人在假山後逗留了半個時辰,遠空飄來鍾鼓聲。


    秦王確定附近無人,用披風裹緊了水悅秋,抱她來到白鹿苑的湖泊沿岸。


    光祿帝時期,院子這一角劃入禦花園,湖泊隨之填平。


    現在借著明月,與石燈籠幽暗的光線,可以看到湖泊大致輪廓。


    月光灑在湖麵,形成斑駁的光點,隨波浪起伏。


    關翎靠在秦王肩上,懶懶打量湖麵。


    不多久,她發現有幾處光斑不似別處高低起伏,兀自凝固在夜幕裏。


    秦王走到岸邊,由懷裏摸出一張紙,咬破手指,將血塗在紙上,接著把紙拋下湖。


    紙片隨著微風緩緩落到湖麵。


    在它接觸湖水的一刹那,奇怪的事發生了。


    搖來蕩去的湖水,猶如寒冰,霎時凝結不動。


    關翎打了下激靈,在秦王懷裏坐直身體。


    蟾宮步道?


    那不是有人蓄意建造在禦花園湖下的嗎?


    怎麽出現在白鹿苑?


    “別害怕。”


    秦王以為她受到驚嚇,柔聲安撫她。


    “這是宮裏早有的古道。我與皇上、皇弟皆有耳聞,不知具體在何處。”


    早有的古道?


    玄白兩苑建於成宗治世期間。


    蟾宮步道的存在時間豈不是可以倒推到七百多年前?


    步道另一頭令人毛骨悚然的蛇穀,難道也是水如鏡時代就有?


    禦花園下的步道到底是誰建造?


    關翎苦思冥想時,秦王縱身跳到湖麵上。


    他踏著月亮留下的光階,一步步往湖心走。


    “蟾宮步道需循月光,依特定步次往前走。假如不慎踩錯,會被池底亂流衝向別處。”


    秦王嘴裏吐出與四皇子一樣的話。


    “瑤池仙術最愛障眼法。蟾宮步道看似向前,實則向下。”


    與在禦花園的那晚一樣,兩人一路無言,不知不覺走到了池底。


    腳下的水麵,轉眼間到了頭頂。


    步道兩側碧波蕩漾,一些不知名的黑影在波光中穿梭。


    “別去看那些影子。它們喜歡追陌生人。”


    發現水悅秋腦袋隨著黑影移動,秦王扳住她的臉。


    “你記得我們前往鬼市的那一晚嗎?”


    怕她不安,秦王向她道起前因後果。


    “那晚遇到的商人,賣給我蟾宮步道的地圖與定水符。”


    關翎記起秦王所做的交易。


    鬼市的人怎麽知道連皇族都不清楚的密道?


    “成宗時建造了玄白兩苑。傳言他為了造訪地母,在兩苑暗設機關。皇族皆知苑內有密道,然而無人知道密道具體所在。”


    秦王邊走邊解釋。


    成宗沒有傳下密道的位置,應該是打算封存它。


    可惜事與願違,密道的位置仍是泄露了。


    這麽想來,宏明的父親改建白鹿苑,興許是為了掩埋這條密道。


    關翎瞧了瞧四周的水波。


    同是蟾宮步道,兩條密道乍看很像,可水底的道路不太相同。


    禦花園底下的步道裏枯木林立,遊光點點,像是為水淹沒的遠古林海。


    這條步道的兩側則布滿泥濘,不時冒出氣泡,仿佛綠色的沼澤。


    建設禦花園的人封堵了原本的蟾宮步道,又精心設計,造了另一條通途。


    開啟蟾宮步道需要考慮月光入射的角度。


    督造者或許是無法放棄此處絕佳的方位吧。


    “我……”


    秦王沉默了一會兒,突然發聲。


    “在營中常常做一個夢。夢裏與你生活在雲霞間。”


    夢裏她是她,他卻不是他。


    “夢中你殺了我……奇怪的是,我不恨你。”


    飲下醒酒湯前,他察覺到了古怪。


    盡管如此,他仍然把碗裏的湯一飲而盡。


    那是她親手做的湯,是她唯一一次為他下廚。


    他願意為她做任何事。


    倘若她的心願是要他死,他為何不能使她如願?


    “我欠你許多。”


    說到這裏,他苦澀一笑。


    “將你送進太子府的那天開始,我一直在後悔,或許因此,才做了這樣的夢。”


    那不是夢。


    是他們在白雲樓的過往。


    關翎注視秦王的側臉。


    秦王是否如她一樣,通過夢境回想起前世?


    他是否知道,他們此生相見,於她而言也隻是一場夢罷了。


    猛然間她懂了重溟君在黑暗裏說的那席話。


    關翎從秦王的手臂間滑下。


    她十分虛弱,難以站立,秦王不懂她為什麽落地。


    “走完這段路就是燕關。我的副將在出口接應。軍中的傷醫治療過各種外傷,他們能治好鞭傷……以及你的嗓子。”


    秦王以為她懼怕前方,補充了一句。


    “不必擔心,安置你的地方遠離戰場。在京城我護不了你,在龍溪無人敢傷你。”


    關翎搖了搖頭。


    這是夢。


    承元帝年間發生的一切,與她所知沒有出入。


    假如與在白雲樓時一樣,她隻是順勢應時,不做任何改變,待她醒來不過是做了場夢。


    依照命運鋪設的軌跡,她與秦王前往龍溪,從此遠離宮廷。


    王慕暉的出生不是皇族的詛咒,也不是偶然。


    史書記載秦王在世時頗為關照公主,在京城養傷的那段日子常去拜訪公主,回到龍溪後仍定時派人向公主傳遞書信。


    興福公主肯定知道自己的生母在哪兒。


    她在水悅秋死後利用靈偶召取母親魂魄,向外宣稱是自己的女兒。


    這名叫王慕暉的女孩兒被宏明選為皇後,回到宮廷,遭人暗算死在大婚當日,而她作為一抹遊魂,附上死去的少女,重新獲得意識。


    故事再度回到起點。


    她現身此世,除了了解清源過往的經曆,沒有任何意義。


    假如她不做出任何改變,這隻會成為一個夢。


    她不是水如鏡,不是水悅秋,不是王慕暉,她是關翎。


    她不該重複她們的命運。


    阿納斯塔西奧與尾濟提到過,她無因緣在身。


    她是自由的。


    不需要再為任何有違心意的誓言拘束雙腳。


    “不要鬆開手。這裏亂流叢生,走錯一步不知道會被卷到哪裏。”


    一陣水波湧動,秦王不自在地抓緊水悅秋。


    出人意料,少女由他掌心抽出了手,輕輕往後一躍。


    消失在銀色的波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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