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月夔在客棧前的院子裏聞到了一股奇怪的香味。


    他走進客堂,見伊薩手持銅壺站在桌邊,身旁圍了一圈人。


    沉舟雙手抱胸立在桌子對麵,一臉嚴肅地遠遠看著他們。


    “你們在幹什麽?”


    靳月夔撥開家丁,張望桌子上的狀況。


    伊薩恰好把銅壺裏的液體全部倒進了杯子,黑色的液麵浮滿金色的泡沫。


    “差不多涼了,嚐嚐吧。”


    他招呼圍觀的家丁。


    有人將信將疑捧起杯子,吹過氣後嚐了一口,立即吐出舌頭。


    “又苦又甜,是什麽怪東西?”


    “別說,怪香的。”


    也有人喜歡黑色液體的味道。


    靳月夔捧起一隻杯子,放在鼻下聞了聞。


    液體散發出濃醇的香氣,聞多了頭疼。


    他謹慎地品了一口。


    果然與家丁說的一樣,黑色液體就像放了糖的草藥,甘甜與強烈的苦澀互相交織,說不出的奇怪。


    不光如此,液體漂著細小的顆粒,他連“呸”了幾口。


    “你們沒事兒喝藥做什麽?”


    靳月夔提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碗水漱口。


    “這不是藥,是陸西人喜歡的茶。”


    沉舟把空杯遞給同樣不停咂嘴的家丁。


    “你精通天城文化,居然不知道咖瓦?”


    伊薩有些意外。


    “什麽叫精通?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天城與華英國處在敵對狀態,靳月夔當然不承認自己看過不少天城詩劇。


    “阿黎散與艾拉斯喜歡的古怪玩意兒,我有什麽必要了解?”


    嘴裏的細沙沒啐幹淨,靳月夔忍不住吐了吐舌頭。


    “紅毛猴子盡愛作妖。好端端的水,非往裏麵擱沙子,跟雞似的。”


    “那不是沙子,是咖瓦豆磨的粉。”


    沉舟端起一杯黑色液體,緩緩飲盡,給他看杯底的細沫。


    “要不怎麽說西邊的人做事不仔細。喝藥連藥渣也不濾。”


    “靳小將軍有所不知,紀公子說這些藥渣有大用。”


    家丁甲討好地告訴他。


    “這麽說,你也不知。那你插什麽嘴?”


    靳月夔把他冒出的臉摁了回去,轉頭問伊薩。


    “煮一鍋烏漆嘛黑的玩意兒,打算做什麽?”


    伊薩喝完了自己杯子裏的咖瓦,坐到桌旁,煞有介事地轉著杯子。


    “阿薩賽跟拓食的女子喜歡用咖瓦的碎渣占卜。有人用銅錢算卦,我順口提了這事兒,他們非要見識見識。”


    琥珂毗鄰彤關,眼下人少歸少,找些關外的日常物品倒也不難。


    “你們占卜什麽?”


    靳月夔拖開凳子,也饒有興趣地在他身邊坐下。


    “他能占卜什麽?”


    沉舟籲了口氣。


    “他滿腦子有其他事兒嗎?”


    靳月夔心領神會地撓了撓脖頸。


    “占卜什麽不是遵照我的意誌。”


    伊薩把杯底的殘渣扣到一隻盤子上,專注看著杯子裏餘下的圖案。


    “有蛇跟火光……是災難。”


    他蹙了下眉,周圍的家丁緊張起來。


    “大驚小怪做什麽?女人信的玩意兒,當不得真!”


    靳月夔訓斥他們。


    “……以及財富……難以想象的巨大財富。”


    伊薩遲疑地吐出幾個字。


    靳月夔肅然起敬。


    “那麽多人信,一定有道理。”


    沉舟繞到伊薩身後,看了看他的杯子,學他倒出杯子裏的咖啡渣,又看了眼自己的杯底。


    “如果看到麒麟,代表什麽?”


    伊薩望了一眼他的杯底,朝他挑起雙眉。


    “你心裏藏著秘密。”


    沉舟回視他片刻,被手捧杯子的靳月夔擠到一邊。


    靳月夔恭敬地遞上自己的杯子。


    “大師,能不能幫在下看看姻緣?”


    起先不敢喝咖瓦的家丁,一湧而上搶走剩下的杯子,一個接一個排到靳月夔後麵。


    沉舟放下杯子,跨出客堂的大門。


    樗裏雲心坐在屋簷上等他。


    “他們恢複得差不多了?”


    見沉舟沒有走向自己的意思,樗裏幹脆跳下了屋簷。


    “總不能一直一蹶不振。何況她並不是生死不明。”


    尾濟也好,京中也好,泰然處之就是答案。


    “明知道別人因自己受苦,能輕鬆放下,未嚐不是種本事。”


    樗裏往客堂的方向瞥了一眼。


    “不沉浸在自怨自艾中,不見得是放下。那不過是重新振作。”


    “像你一樣嗎?”


    沉舟的回答挑起了樗裏的不快。


    “你連我也恨嗎?”


    沉舟對於他話裏的敵意不以為然。


    “假如真的如此,我與那一個人有何差別?”


    樗裏笑了。


    沉舟覺得他笑得像自嘲。


    “沉湎舊恨,舉足不前,終將錯失更多。”


    樗裏想反駁他的話,半途改了主意。


    “尾濟說,你們前往琥珂的半路上,遇到過奇怪的紙人?”


    他們在途經重雲鎮時,遇到過假冒的五通神。


    有人以招財為名在當地富戶劉老爺府裏藏匿惡鬼。


    引入的鬼是翎兒一行的老熟人——紀離鴻的手下。


    樗裏追問這件事,一點不意外。


    畢竟他與紀離鴻是老相識了。


    “你當年派人追殺紀離鴻未果,讓他金蟬脫殼。因追殺而起的恩怨借翎兒的手了結,也算是緣分。”


    “可惜下手太晚,那妖怪借用金身,鑽研出一大堆邪術。假如身為承檀時就下手,那時候他哪裏能逃命?”


    八百年前他作為塗氏宗主,執掌塗氏一門,卻在掌權的數十年間沒有察覺到這隻妖魔。


    “他借塗二公子的白雲樓藏匿山林,你能有什麽辦法?”


    沉舟安慰他。


    太祖作為對手,也許不能令人產生敬意,但肯定能生出畏懼。


    假如不是由於萱國的離間計,打敗氿方後,他一定能繼續西進,直至吞並整片大陸。


    空有武勇的是莽夫,空有智謀的是搬弄口舌的辯士,而那個人足夠聰明,足夠霸道,足夠有野心。


    作為敵人攔不住他前進的鐵蹄,作為親友阻撓不了他離塵遠世的意誌。


    能害這種人的,永遠是他自己。


    “舊事不提。尾濟描述的紙人,我有點印象。”


    樗裏雲心摸了摸下巴。


    “無緣無故恨她入骨的男人不太多。你難道什麽也不記得?”


    沉舟停下腳步,努力搜尋記憶裏關於紙人的畫麵。


    月光映出的紙人虛影十分模糊,他匆匆瞥了一眼,有些眼熟,想不起是誰。


    樗裏雲心刻意提起,沉舟確實想起了一個人。


    “蛇一樣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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