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簪子上的鳩鳥,關翎突然懂了葉士誠為何有水如鏡的古畫像,她又為何從第一眼開始對他有股親切感。


    氿方的王族以鳩鳥為圖騰。


    而王氏是氿方王族之後。


    八百年後的太傅父子身上幾乎難以找到氿方遺民的痕跡。


    八百年前呢?


    他不止一次出生入死救過她,又隨她天南地北四處漂泊。


    為了她,在竹青館以一人之力,對抗洶湧而來的皇宮侍衛以及裝備精良的神機營。


    為了她,遠赴鶻霜,與高傲的異邦國主進行毫無公正可言的比武。


    為了她,在阿薩賽假扮年老體衰的管家,忍受官家小姐的刻薄刁難。


    為了她,一路東奔西走,做著種種與身份不配的低賤雜務。


    他不是四海為家的名醫,也不是出身微寒的異族影侍。


    他是……


    他才是……


    “你在?”


    她情不自禁又問出這句話。


    “一直在。”


    葉士誠不假思索地回答。


    “從何時開始?”


    “昨夜。”


    “……我是問你何時認識我。”


    關翎仰起頭,端詳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結識家父之後,或是更早以前?”


    她伸手輕撫那頭白發。


    “你因為……那位離你而去的未婚妻熬白了頭?”


    水如鏡死後,王君堯下落不明,從此不見於史冊。


    他們是數百年前的人。


    然而有什麽不可能呢?


    這世上有定日珠,有定月珠,有紀離鴻以及瑤池仙母的不死藥。


    “你為何不恨……”


    “恨她”兩字出口前,葉士誠捂住了她的嘴。


    “怎能不恨……她與我最信任的友人私奔,未向我解釋半句就擅自死於荒野,讓我淪為舉世笑柄。”


    話雖如此,葉士誠麵色平靜,沒有半絲怒意。


    “我真的很想找到她,將她一劍刺死,洗去我這一生的恥辱。”


    她消失那天,他不顧父親阻攔,身穿吉服舉劍殺進京城的塗府,由此引發其後塗王兩家的大戰。


    “隻是……聽聞她的死訊,我奇怪地……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世人唾棄她,罵她是妖女,甚至她的雙親也不願為她收殮屍骨。


    每個人都在同情遭未婚妻背叛的王公子。


    可是……為什麽他的心產生不了大仇得報的喜悅?


    因為記憶裏她那雙氤氳濕氣的杏眼?


    消息傳來的那一夜之後,他再沒長出過黑發。


    為了撫平胸口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他開始尋找答案。


    她離開他的答案。


    他沒想到再次與她相遇,緣於一名因肺癆求診的病患。


    那時候她八歲。


    相隔七百多年,他一眼認出了她。


    “我想恨她。可看到她,我恨不起來。”


    葉士誠托住她的後腦,認認真真地注視她。


    自再次相逢那日起,他一直想這麽做,又一直不能這麽做。


    “哪怕她於前世,於今生,皆與我咫尺天涯。”


    幾百年的流浪,幾百年的探尋,他漸漸明白了,他心愛的女子為何隨好友離開。


    無論是他們的相識,或是她的離去,皆非她的心意。


    她能選擇什麽呢?


    天意弄人罷了。


    她自始至終是另一個人的妻子。


    她不可能愛他。


    甚至不記得他。


    盡管如此,葉士誠沒有放下捂住她嘴的手。


    他不再彬彬有禮,疏遠冷淡。


    趁關翎走神的刹那,他隔著自己手背吻上她的嘴唇。


    關翎縮了下身子,下意識地避開。


    她察覺自己的舉動時,心裂出了一道縫。


    於是攥緊葉士誠的衣襟,閉起雙眼跪坐在他麵前,努力不去逃避他的呼吸。


    葉士誠發現她在克製自己,微微睜開眼,掃視她不停顫動的睫毛。


    何必勉強她……那份順從全然出自感激與愧意。


    他希望的不是這些。


    葉士誠收回手,扶關翎在地上坐穩,轉身走到搖籃旁,為小公主蓋上被子。


    興福公主醒了,捏著被角嘬手指。


    看到葉士誠,她不哭不鬧,朝他“咯咯”直笑。


    葉士誠在那笑容前,徹底敗下陣。


    “你是我的女兒有多好?”


    興福公主不懂他與母親的前塵往事,有人與她說話就使勁地盯著他瞧。


    葉士誠拿那對跟母親一樣的烏溜溜大眼睛,一點辦法也沒有。


    “是在下愚魯了。不管公主是誰的女兒,總歸是她的女兒,有什麽差別?”


    他回到床前,將關翎抱到床上,與往常一樣坐在她的床頭,為她號脈。


    “不問我在行雲殿做了什麽,又為什麽昨夜來此?”


    他與尋常出診一樣,與她閑話家常。


    關翎扭過頭。


    “何需我問?過不了多久,準有人帶消息過來。”


    “宮裏流言多是捕風捉影,添油加醋。”


    葉士誠回答地冷冰冰。


    關翎轉回了頭。


    “你怕我誤會?看來是幹了心虛的事。”


    “你我並非夫妻,你打算管著我嗎?”


    “不管,不管。最多各宮宮女沒精打采幾日罷了。”


    葉士誠與她隨口扯閑篇,搭了一會兒脈,神色逐漸凝重。


    “你……”


    老天沒給他開口的機會。


    淩華閣外“噔”、“噔”、“噔”傳來腳步聲。


    葉士誠向關翎使了個眼色,隨後消失在房梁間。


    嬋月跑到門口,想起公主在午睡,躡手躡腳趴在門扇上,聽裏麵的動靜。


    “進來吧。篁兒醒了。”


    門裏傳出水夫人的聲音,嬋月這才推開門,輕輕跨進門檻兒。


    她踮著腳尖走到床邊,引來興福公主一陣笑。


    “哪裏學得跟猴兒一樣?”


    關翎見她怪模怪樣,嗔怪道。


    “去把篁兒抱過來吧。”


    嬋月好不容易走到床邊,不得不退回搖籃旁,把興福公主抱過來。


    “姑娘,你到底管不管葉禦醫?葉禦醫出大事兒了,你還有閑情逸致做兔爺。”


    關翎把剛拿出來的人偶扔回筐裏。


    “皇上召他進宮是信不過太醫院。李昭媛非他不可,又無其他信得過的名醫,他能出什麽大事兒?”


    她朝房梁的方向挑了挑眉。


    “難不成皇後又發現他與李昭媛有奸情?”


    “姑娘,你說什麽呀?葉禦醫是正派人。”


    嬋月氣得嘟起嘴。


    “葉禦醫進宮第一天,就查出李昭媛並非生病,而是中了一味毒。”


    “哦?”


    關翎正經起來。


    皇後再怎麽記恨,李昭媛的父親畢竟是當今司馬,因邊境戰事手掌大權,在朝廷上舉足輕重。


    向昭媛下毒……太過不計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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