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娘在路口守了一個時辰,終於等到那人出門。


    從天波池回來後,她與其他姑娘一起被關在琥珂的天牢,沒有機會見他。


    好不容易趁邑宰訊問,能有機會見他一麵,她又心虛得不敢抬起頭。


    紀公子恨她嗎?


    肯定是恨的。


    無人道出翎兒的身份。看她失蹤後,眾人慌得手足無措,秀娘知道自己闖了大禍。


    萬一……萬一翎兒永遠回不來,紀公子會不會受她連累坐牢?


    “翎兒永遠無法回來”這個念頭浮現時,秀娘心底竟湧出一絲竊喜。


    她意識到自己心生歹意,立馬扇了自己一巴掌。


    到底在癡心妄想什麽?


    要不是著了魔般希望紀公子一心隻愛自己,怎會鬧成如今的局麵?


    她不希望另一位女子有事的。


    她隻是希望抓住那絲小小的幸福,希望陪伴紀公子的隻有自己。


    往下不可再有妄念,必須死心塌地與翎兒共侍一夫才好。


    伊薩一身黑衣,騎著黑馬跟在沉舟與靳月夔後頭。


    他宿醉未醒,臉色蒼白,容顏顯而易見的憔悴。


    一切沒有減損他的容貌,反而灌注入一股滄桑的美。


    秀娘瞧見他時,心猛跳了一陣子。


    “幾位……”


    沉舟看到路口閃出一條人影,急忙勒緊韁繩。


    再細瞧,認出是秀娘。


    她不似平時錦衣彩帶,描眉畫目,精心打扮,今天一身藍布衣褲,有些難認。


    沉舟不屑與她說話。


    靳月夔見她絞著帕子,欲言又止,有幾分心疼,於是策馬過來打招呼。


    “由天牢出來了?”


    他心疼歸心疼,聲音不輕。


    周圍路過的人齊刷刷看了秀娘一眼,羞得秀娘連忙低下頭。


    “能不能讓……讓奴家與紀公子單獨說幾句話?”


    她細如蚊訥地問。


    靳月夔用眼神詢問了下沉舟,又掃了眼身後的伊薩,朝秀娘點了點頭。


    兩人繞過秀娘往西門而去,獨留下伊薩。


    伊薩沒有下馬,隻是走到秀娘麵前停了下來。


    “別來無恙?”


    他心不在焉地客套。


    “我做下了錯事,該有此懲罰。”


    邑宰唯恐嚴刑逼供,這群丫頭胡說一氣,所以沒有用刑。


    天牢並非客棧,單單在裏麵住上一個月也不舒服。


    每日兩餐皆是難以下咽的米糠粥也罷了,淨桶就在旁邊,臭氣熏天,壓根兒吃不下去。


    一個月下來秀娘比伊薩瘦得更厲害。


    這會兒放她們回不夜坊,非判她們無罪,而是郎千祿堅持此案如何定奪需要詢問聖意。


    天牢隻關押等候刑訊的犯人,事事清晰等待判罰的犯人押在天牢平白浪費糧食。


    於是邑宰判她們回不夜坊等候定奪。


    生意是做不成了,府衙的供養也沒了,姑娘們連胭脂水粉都買不起。


    每天一大早牢頭跑來清點人數,鬧得街坊四鄰競相圍觀。


    “自作自受。”


    牢頭點完人數不忘損她們幾句。


    “好端端正道不走,非走邪道。自己什麽身份不知道嗎?”


    “我們……難不成天生低人一頭,活該受罪?”


    姑娘們眼眶又紅了。


    這回沒人同情她們了。


    “豪門顯貴顛倒黑白不知廉恥,你們當他們不遭人啐?大家當麵不敢說話,背後誰看得起他們?連那些阿諛奉承的小人,暗暗也翻白眼。出身貧苦,你們原可以掙一口氣,如今底氣泄了。你們剩下什麽?有錢有權不能走歪路,窮人更不可以。”


    “憑什麽我們就該過得苦?”


    有姑娘氣得坐在台階上。


    “你懂什麽?”


    牢頭眯起眼睛笑她見識短。


    “兩軍交戰,百姓尚能逃命,敗軍之將你見哪個留下過性命?養著豬,由它們好吃懶做是為了……”


    他在脖子上比劃了一下。


    “世上沒輕鬆的差事兒,隻不過沒到受苦的時候。這輩子占人便宜,若不是子孫後代幫著還債,就得下輩子再還。”


    秀娘不信“下輩子還債”的說法。


    來生如何無人知曉,大可任人胡掰。


    她隻信今生。


    因此一出天牢她就換了衣服,跨了一條街來見伊薩。


    “我不是想連累紀公子……那日看到翎兒掉下懸崖,我實在是……”


    她到了伊薩跟前,腦子一片空白,不知道如何為自己當日所為辯解。


    “我絕無害她的意圖……”


    “可是你害了她。”


    伊薩平靜地看著她。


    “你連累的不是我,是她。”


    他話說得沒有一點掩飾,也沒留絲毫餘地。


    “事到如今你依舊不覺得虧欠她,隻覺得虧欠我。從一開始,你就覺得她這個人可有可無,不是嗎?”


    他深深吐了口氣。


    “她不這麽看待你們。”


    翎兒語氣生硬,說話又不考慮對方心情,歸根結底是急於找出真凶,還幸娘一個公道,避免其他人受害。


    要不是把她們當成與自己一樣的人,她何必涉險去懸崖救秀娘?


    她隻需要遠遠地躲起來,保護自己就夠了——正如秀娘所做。


    秀娘淚珠子湧出了眼眶。


    “我……不是……”


    她想為自己解釋,可惜說不出任何理由。


    “自覺高高在上的不是她,是你們。”


    伊薩痛苦地說出這句話。


    不止是秀娘,曾經的他一樣如此,一葉障目於劣等感,覺得所有權貴都虧欠自己,全然不去看一眼他指責的對象做過什麽。


    出身貧寒並非人自身選擇,出身富貴一樣如此。


    人所能選擇的隻有如何度過一生。


    平民百姓放任嫉妒及貪婪,與衣食無憂又荒淫無恥踐踏他人的膏粱子弟有什麽差別?


    多一個借口嗎?


    可是翎兒沒有害過她們。


    “我隻是希望紀公子多看看我!”


    秀娘察覺到了他話中的責備,衝到馬前緊抓韁繩。


    淚珠一顆接一顆由她麵龐滑落,粗布荊釵襯得她越發淒楚。


    “那一日公子在所有姑娘裏獨獨看中我,難道不是因為有幾分真情?你拒絕我是害怕翎兒的權勢對吧?我可以溫順乖巧,我可以伏低做小。我絕對不會再起與她相爭的心思。我隻希望公子能承認喜歡我。”


    伊薩拉動韁繩往後退了一步,低頭望著她,一臉難以置信。


    久久,他回答秀娘。


    “那天在軍帳,我選擇你,是因為你身材像她。你假如認真瞧過她,不難發現。”


    說罷,他夾了下馬腹,策馬追趕靳月夔與沉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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