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條路啊,是不少進京趕考的仕子必經之路。”


    老漢用拐杖指了指院子外的泥路。晉王一行即是由這條路抵達這裏。


    華英國數百年前開始啟用科舉製度,此後科舉與舉薦並行。


    科舉幾乎是寒門子弟躍身龍門的唯一途徑。


    宏明朝的陳司寇就是經由層層科考成為一朝大員。


    話雖如此,這麽多年來五品以上官僚多為四家後裔擔任。


    出自寒門而能躋身金鑾殿的學子少之又少。


    哪怕真的因貴人賞識得以入朝為官,也忙著拉幫結派,趨炎附勢。


    平民子弟在朝中壓根兒沒有真正的說話權。


    這不難理解。


    人一旦手握重權,可以借此壓榨他人,享受無上尊榮,怎可能輕易放開手中權力,與他人分享?


    更不要說四家彼此互製,時刻提防為人侵吞,更不願養虎為患了。


    偶爾提拔賢才,隻是為了避免自家所出的膿包搞垮家業。


    說得更直白些,那些經由科舉選拔的官員,是四家所養的看門狗,所謀所圖需以四家為先。


    那些人若不安心當條狗,手中權力就頃刻間煙消雲散。


    然而被紙上美談熏陶得不知人世險惡的書生們,仍然孜孜不倦擠上這條路,憧憬有朝一日金榜題名,頭戴花翎,一展抱負。


    夢斷京城的故事,關翎也是在話本裏讀到過不少。


    她猜到了接下去會發生什麽。


    “有一年,有位書生經過我家門口時,突然昏倒。小姐不與旁人來往,不願多管閑事,可惜人不留人天留人。那日大雨滂沱,小姐擔心書生寒病交加,死在門外,於是接他進家中養病。”


    老漢捋了捋胡子。


    “那時候老朽尚未出世,聽其他仆人說,書生年輕時一表人才,世所罕見的清俊。金童玉女住在同一屋簷下,久而久之,彼此生情。”


    “那名男子不參加科考了嗎?”


    關翎不以為一位能養出好花的女子會看上一名胸無大誌的浪蕩子。


    果不其然。


    “哪可能?”


    老漢搖了搖頭,臉上的皺紋深了幾分。


    “他誤了一年的科考,誓在來年高中,以報小姐相救之恩。”


    那名書生倘真是風華絕代的人物,默默無聞留在鄉野或還好些,進了朱門早晚屍骨無存。


    “小姐知他誌向高遠,報國心切,難以阻攔。三月殿試。小姐所種的牡丹年年盛開於殿試期間,於是送別時囑咐他勿忘在牡丹花謝前回來。那一年他當真狀元及第。然而……”


    “然而,他沒有回來?”


    關翎掃了一眼院子一角怒放的牡丹。


    花朵嬌嫩鮮豔,渾然不曉人間悲歡。


    這也好,隻等某一夜風雨至,飄零做泥,免見許多紅塵醃臢人與事。


    “他回來了,告訴小姐,他無法娶她。”


    往下老漢所述正如關翎在無數話本裏閱讀過的情節。


    塚宰家的千金看中風度翩翩的狀元郎,塚宰也有意招納他至門下。他假若不允,縱使高中榜首,亦處處受製,無法一展宏圖。


    他曾經一腔熱血,以為可以憑自己的才華,一改世家把控權力,操縱朝政的現狀。


    而走近這片黑暗時他發現,除非踏入黑暗,摸索到它的源頭,否則難以撼動它半分。


    “給我三年時間,三年內我定積攢起足夠與世家分庭抗禮的勢力。”


    牡丹女知道那不過是夢話。


    華英國千年積弊,怎可能在三年裏土崩瓦解?


    她仍然答應了他。


    三年過去,她沒有等來心上人如願以償的消息,反而等到了塚宰千金誕下貴子。


    “元大人不全然信任我,推薦我至太史寮擔任虛職。若我與小姐有了孩子,他必提攜。今年皇上有意派監察禦史前往濯州賑災。嶽父大人……元大人假如推薦我去,皇上就能留意到我的才幹了。”


    他在撒謊嗎?


    他說的句句屬實。


    隻是他看不清自己是在以卵擊石,將海市蜃樓當作未來,一步一步重複誇父逐日。


    孩子滿周歲時,他離京前往濯州。


    那年春天,一名濃妝豔抹衣飾華貴的女子來到這座樸素的庭院。


    貴婦人身材高挑消瘦,臉蛋、脖頸、手臂……直至手指全部上了鉛粉,白得能夠反光,唯有與頭發相接的縫隙能看到黃黑的膚色。


    婦人的眼睛不大,學了天城的畫眼方式,描上又黑又重的墨線,雙眸也算炯炯有神。


    這副打扮,顯然不是尋常百姓。


    不用旁人稟報,牡丹女也知道她是誰。


    書生年年仲春出城賞花,塚宰千金怎可能不知夫婿所為?


    “我當是什麽天姿國色的美人,原來尋常得很。看來相公真是來賞花了。”


    匆匆丟下一句奚落,婦人步履踉蹌地離開院子。


    書生不久後自濯州回京,升了官,也得到了皇上器重,可是隔年沒有來牡丹院。


    他遣人偷偷傳來書信,訴說自己的苦衷。


    皇上有意任命他為司徒,誰知塚宰舉薦了其他世家子弟。


    他進了司寇府成了小司寇,看似升了官,實則依舊是管不了大事的虛職。


    司寇府無他同科好友,全是世家之後,與他不怎麽往來,他辦起事處處掣肘。


    “如今不可使嶽父大人疑我。你且稍待。”


    他心煩意亂,字跡潦草,忘了將“嶽父大人”四個字改成“元大人”。


    桃花女未有回複,把他所有書信一一收起,裝在一隻錦盒裏。


    秋去冬來,院子裏那幾株牡丹每年在殿試期間開放。


    皇上年年欽點出新的狀元郎。


    年輕仕子們個個才思敏捷,滿腹經綸。


    也一個個最終在難以撥開的烏雲前失去了壯誌。


    有一日,書生上朝前對鏡整理衣裝,發現白發不知不覺間爬上了鬢間。


    他猛然清醒。


    這已是他離開牡丹院後多少年了?


    恍惚中,他告了假,策馬來到城郊這片牡丹院。


    院中杳無人煙,沒了往日的熱鬧景象,隻剩下一名青年男仆在修剪花枝。


    “你家女主人呢?”


    他下了馬,氣喘籲籲地問青年。


    “女主人月前病逝了。”


    青年滿臉詫異地望著他,猛然想起由其他仆人口中聽說過的貴人。


    “你等等。主人有東西給你。”


    他跑進空屋,不大會兒抱出一隻錦盒。


    “這些書信主人並未拆過。她說它們自哪裏來,早晚得回哪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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