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木宮的後殿裏傳出斷斷續續的琴聲。


    撫琴人的技藝生疏得很,彈錯了許多地方。


    樗裏雲心走到殿門前,仰頭看了眼廊下的石板畫,似笑非笑地走進殿內。


    “認識你那麽多年,我第一次知曉你喜好琴藝。”


    他走進殿內,見詔明一臉嚴肅地盯著麵前的古琴,好像要應付一位棘手的對手。


    見是他進來,詔明沒有起身致禮。


    “你與尾濟、夏篁皆擅長撫琴,我為何不能學?”


    樗裏雲心示意站在門口的公公出去。


    兩名公公乖乖聽命,闔上了門。


    原先就冷清的大殿,這下徹底沒了外人。


    “我們擅長撫琴,有緣故。你擅長撫琴可是無緣無故。”


    “你沒聽說過伏羲造琴?我學琴哪裏算無緣無故。”


    “青帝是青帝,你是你。怎能相提並論?”


    “你們的緣故也不過是另一個人,為何能作為借口?”


    詔明瞥了他一眼。


    樗裏雲心轉了下手裏的折扇,敲了敲掌心。


    這舉動毫無疑問是模仿,且未能得其精髓。


    “有心向往,可為緣故,無心向往,不過是東施效顰。其中差別,你不懂嗎?”


    “太宗建立一後三妃九嬪製,默許四家分立,又以太祖金身製作玉璽。我倒想知道,他是有心向往,還是無心向往?”


    “為何你不覺得,那與伍子胥懸目於城門上一樣,是為了將太祖永生永世縛於帝位,親眼看看自己所謀江山的最終下場?”


    詔明變了顏色。


    樗裏雲心露出笑臉。


    “笑話。笑話而已。世間哪有人以天下蒼生為代價詛咒他人?這麽做的,一定是不懂何為天理的自大蠢貨。”


    “確實。若論有能禍害他人的,唯偽君子爾。”


    詔明狠狠地撥了下琴弦。


    樗裏雲心展開扇子,換了個話題。


    “前日早朝,燕太宰參了大司馬一本,說他推薦蕃將為燕關守,有裏通外國之嫌。”


    “將政見不同歸結為利益不同,進而得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其罪當誅的結論,是朝上攻擊異己的常見戲碼。你沒見過?”


    詔明專心於麵前的古琴,似乎對朝堂上發生的一切不屑一顧。


    “大司馬所推薦的幾員蕃將乃當初靳家軍與西部小國交戰時所收降將。那幾國軍紀嚴苛,國主又愚昧不聽將領進言,勾結天城,逼他們進軍龍溪,最終兵敗,為天城拋棄。”


    賣國求榮當然為人不恥,不過國君與百姓從來是舟與水的關係。


    國君昏聵暴虐,為了一己私欲將百姓置於死地,此時為保全天下蒼生而斷其匪首乃奉天承運。


    商代夏,周代商,皆屬如此。


    斷章取義“忠心”二字,不談自古以來的國本是民非君,誘騙腦子稀裏糊塗隻知依葫蘆畫瓢的愚忠之輩為馬前卒,素來是佞臣亂國的最愛手段。


    真小人好認,偽君子難辨。


    “那幾人幸得靳將軍擔保,苟全了性命。開城投降後,皇上依約沒有為難百姓,甚至沒有吞並他們的國土,隻將來犯之敵擊退便退兵。他們十分感激靳將軍。”


    詔明掃了幾眼琴譜,撥弄了幾下琴弦,仍然難成曲調。


    “靳家軍主力負責駐守彤關,若燕關再落入其掌握,龍溪西南一帶等於都在靳家眼皮底下。太宰想偷偷摸摸由龍溪搜刮油水就沒那麽容易了。”


    何況太宰想由龍溪獲取的,不止是錢財。


    大司馬不過是舉薦了這幾人,真正答應任用蕃將為燕關守的是皇上。


    太宰怎可能不明白皇上此舉用意?


    如今怨鄒昭儀自作聰明,做了太多招惹皇上厭惡的事,為時已晚。


    他不過找個借口裹挾民意,逼皇上不得不放棄決定罷了。


    “朝上那一本並無幾分力道。你且等過幾日,看這樁事會不會由紫塵茶舍傳得盡人皆知就是。”


    太宰的心思,散朝後,宏明與樗裏雲心討論過。


    詔明所想與宏明不差分毫。


    “你懶得上朝,朝上發生了什麽你倒是相當清楚。”


    “你與我之間,到底誰才懶得上朝?”


    詔明上下打量他一番。


    兩人皆心知肚明這話所指何意,不由一笑。


    “既然你關心國事,皇後到了琥珂,為何你沒有派手下監視?”


    詔明哼了一聲。


    “皇上召你與夏篁回宮,不正是為了縛住我的手腳?既然如此,我何必多此一舉?”


    “七夕夜你的所作所為固然是因為中了幻毒,不過你對皇後的覬覦之心昭然若揭,皇上怎可能不防著你?”


    “防著我?”


    詔明氣得笑了出來。


    “她原本就是我的妻子。你們卻將我困在宮內,任由她與其他男人來往。”


    樗裏雲心的臉瞬間冷了下來。


    “我以為廊上的石板可以提醒你記住自己做過什麽。原來你從未醒悟。”


    詔明快步走到他跟前。


    “我記住了,也悔了。然後呢?難道應該從此永劫不複?你是否記得我是你的……”


    樗裏雲心抬手阻止他繼續往下說。


    “你又是否記得當年我如何苦勸你?那時你說了什麽,又是否願意聽她一言?”


    詔明無言以對。


    他記得自己當初背後說過多少怨毒之語,那些無法向妻子吐露的心聲,當著樗裏的麵沒少說。


    樗裏最為清楚那時候他如何想。


    在他麵前,詔明沒有任何替自己辯解的借口。


    “……你今日來是為了奚落我?”


    他轉回身,慢慢踱向琴桌。


    “一旦無言辯解,立即顧左右而言他。那麽多年你一點沒變。”


    樗裏毫不掩飾見到他的不快。


    “非為要事,我當然不願來。”


    他解下腰間荷包,由裏倒出一塊燕形吊墜,遞向詔明。


    “這個,你應當記得吧?”


    詔明接過墜子看了半天,突然一驚。


    “這是贗品。你由何處得來?”


    “不日前有人在京城鬼市購得。”


    “誰會仿製它?”


    這枚吊墜,常人不可能見過。


    樗裏雲心似是好笑的看了他一眼。


    “你應該清楚,去鬼市交易的是什麽人。在鬼市高價出售,自然是為了讓它有機會現身。”


    “敵在暗,我在明。為何要暴露身份,為人知曉?”


    “我不知。”


    樗裏往門口走去。


    “但我知曉他的恨不亞於我。人一有恨,便神智混沌,易做出不利人也不利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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