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的母親是……”


    “我的母親是華英國人。”


    伊薩不忌諱地告訴少女。


    “龍溪人?”


    “東萊人。”


    出乎關翎意料。


    龍溪位於華英國極西,而東萊在東北側。兩個地方幾乎位於國土東西兩極。


    等等,出現在龍溪的東萊女性,豈不是……


    “你母親是不是姓紀?”


    少女激動地差點從床上彈起來。


    她在話本裏讀到過東萊的女性可以在冬官府擔任工匠,從事軍械設計,甚至有一部分經常隨軍出征調整軍械,但她沒實際遇到過這樣的女性。


    “嗯?”


    關翎很快意識到其中微妙的地方。


    由伊薩的長相判斷,他一半是華英國人,一半是拓食人。


    而拓食與華英國交戰很多年。


    這五年來與華英國主要開戰的盡管是天城,不過燕關這邊與拓食人也偶有戰事。


    為何冬官府的女性工匠,會嫁給敵國的人?


    “你的父親是?”


    伊薩鬆開了她的手,跪坐在床上。


    “拓食的士兵。”


    關翎突然理解了發生在他母親身上的事。


    “難道……夏官府認為你母親通敵叛國?”


    “不。二十多年前我母親隨軍出征,他們所在的地方意外遭拓食軍偷襲,我母親成了俘虜。”


    “接著呢?”


    少女雙眼熠熠發光。


    發生在敵對兩方間的愛情太過浪漫了,關翎無法不好奇。


    她的眼神害伊薩說不下去。


    “算了,這與你無關。”


    他扭過了頭。


    “算賬的時候是我的錯,說故事的時候與我無關?”


    少女臉蛋上仍有淚痕,花著一張臉,卻好像忘了剛剛的事,氣鼓鼓地拍著他的膝蓋催促。


    她真容易滿足啊。


    “我的父親負責看管我的母親……後來有了我。”


    “重點講一下有你之前的事。”


    “有我之前的事,我怎麽知道?”


    這話有理,關翎失望地扁了扁嘴。


    “總之,華英國的官府沒有判我母親叛國。本來就是龍溪的軍隊沒有保護好我的母親,害她被人擄走。他們有什麽資格判我母親叛國?”


    伊薩仍然有些氣憤。


    “既然如此,為何你要憎恨華英國的人?”


    “哼。”


    伊薩突然冷笑了一聲。


    “他們無法名正言順地處決我的母親,用了其他手段。”


    “發生了什麽?”


    關翎默默緊張起來。


    “我出生前,我的父親戰死沙場。在我七歲的時候,我的母親想帶我返回東萊。當我們在龍溪等待東萊的親族時……”


    伊薩的記憶有些混亂。


    那時候他不過是個孩童,不懂為什麽突然湧出大堆憤怒叫罵的人群。


    他與母親投宿的客棧店主把他藏在米缸裏,躲過了衝進客棧的百姓。他的母親卻沒那麽幸運。


    破碎的記憶裏有著母親倒在血泊的畫麵。


    他不懂為什麽。


    為什麽那些人要恨他的母親?


    “我的母親從未叛國,也從沒有泄漏過冬官府的軍械秘密。不過那些權貴們不這麽認為,他們希望她用性命來結束他們的恐懼。為免髒了自己的手,他們煽動平民作為他們的刀俎。”


    他的眼神與冶泉子一樣。


    那是被踐踏,被輕賤,被舍棄,被背叛的人特有的憤怒。


    十多年前,尚不是宏明治世的時候。


    關翎沒有見過他的父親懷安帝修遠,不知道他是怎樣的人,不敢確定他是不是做得出這樣的事。


    她隻能沉默。


    “怎麽,無話可說?”


    伊薩覺得自己不再那麽憤怒。


    或許是因為自己憋了那麽多年的怒火,終於有了傾訴的對象。


    “我不知道這件事,我無法回答你為什麽會發生這樣的事,也不知道誰是罪魁禍首。”


    少女的回答在伊薩意料之中。


    他聽到答複的刹那感到空虛。


    “不過……”


    少女的話沒完。


    “假如真有人惡意陷害有功之人,不管他是誰都不配得到寬恕。”


    伊薩低下頭,意外於她的想法。


    他以為她會拿天下蒼生為借口,替這些人的行為辯解。


    “你不認為我的母親應該為了國家大義犧牲?”


    “這是什麽鬼話?”


    少女好像聽見了奇怪的論調,皺起了臉。


    “難道參與過軍械設計的人必須一死來保住秘密?如果她這麽重要為什麽要派她去容易被拓食人伏擊的地方?安排這件事的人才有責任吧?”


    關翎原是隨口回答伊薩,細想確實哪裏違和。


    “這件事根本無關大義,頂多是假大義之名掩飾愚蠢與惡毒。”


    少女說著話,突然低下頭沉思。


    伊薩忍不住伸手擦掉她臉頰的淚斑。


    關翎沉浸於謎團,乖乖順從沒有逃避,反而抬起頭對他眨了眨眼。


    “為什麽你有的時候想法不像小女孩兒,有的時候又特別蠢?”


    “我本來就不是小女孩兒,我是淑女。”


    關翎感覺到他的敵意淡了些。


    “你們會把我賣給拓食跟鶻霜嗎?”


    沒想到她還記得這件事,伊薩摸了摸下巴。


    “其他人不清楚鮫紗在華英國是貢品,我沒告訴其他人。”


    事實上馬隊其他人一直猜測她是富商的小妾。


    “那麽,你想賣掉我嗎?”


    伊薩沒法兒回答。


    哪怕是通過皇帝的妃子得到鮫紗,膽敢身穿貢品製作的衣物,少女的身份仍然不簡單。


    值得懷疑的地方不僅如此。


    她的發簪上有華英國皇宮的標記——唯恐引起其他人驚慌,他沒告訴馬隊其他人,在把簪子交出去前,把印記悄悄磨掉了。


    皇宮裏的女人再怎麽大膽也不至於蠢到把有皇室印章的東西偷出去換錢。


    這個小丫頭很可能來自皇宮。


    就算她與他母親的死沒有直接關係,置身華英國的權力中心,她也無法完全置身事外。


    把華英國的皇室成員交給拓食或者鶻霜,意味了大筆賞金。


    不僅是他,整個馬隊的人說不定不用再冒風險去獵殺阿古爾。


    隻是這樣一來的話……


    他想起自己因為華英國血統在拓食受過的欺淩。


    那個國家的人痛恨華英國。少女一旦落入拓食人手中,淒慘的程度將難以想象。


    她信賴他。


    由於這份信賴,他有了下輩子吃穿不愁的機會。


    她說出身無法選擇。


    如果貧苦的人因此必須忍受貴族的壓榨,那當下的時機,是否應該反過來?她作為貴族,必須去承受另一個國家的仇恨?


    伊薩的心越來越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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