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端來的冰酪,是用李子、西瓜、桃,混合蜂蜜與碎冰做成的。


    殿上的幾個男人不喜歡甜膩膩的食物,好在不抵觸水果,因此嚐了起來。


    很快他們就因味蕾上的奇妙感受說不出話。


    宮裏以往的夏天也提供冰酪,冰沒磨得這麽細碎。


    這冰酪入口即化,嚐不出冰渣,顯然不止是做法不同。


    “皇後何時做的磨冰機?”


    宏明問她。


    小丫頭忙著舔勺子,匆匆寫了幾個字。


    “向肅妃借的。”


    一聽又是紀氏製作的東西,詔明把碗重重放回宮女手裏,獨自走出殿門。


    “太卜大人並非惡人。”


    看到皇後被嚇得一顫,魚楚風唯恐她誤解,多說了一嘴。


    “魚公子與他很熟?”


    皇後用字條問他。


    “年少時認識。在下與太卜大人有些宿世緣分。”


    關翎隻曉人神之戀有累世因緣,沒想到男人與男人之間也能有數世緣分,頓時兩眼發光。


    宏明用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去取鮫紗做的衣服來替皇後換上。”


    他吩咐紅袖。


    鮫紗做的衣服這季節穿上實在悶熱,關翎不解地望著他。


    “鮫紗既能防水,也能防火。對方有意偷襲你,不會白白放過這幾日機會。相比白天,那怪物晚上出現的可能性更大,需早做提防。”


    關翎自醒來後,因嗓子不便,沒問過襲擊她的怪物是什麽。


    “那是什麽?”


    “是……噉精鬼。”


    宏明怕嚇到她,躊躇一番後選了個文雅一些的名詞。


    關翎在鬼怪誌上見過這個名字。


    屍骸腐爛後偶爾會冒出鬼火。


    數百數千具屍體堆在一起,時有屍體未及腐爛,先被其他屍體裏的鬼火燒焦。


    其中又有一部分外表燒焦,內裏的磷未得徹底引燃,時間久了化作妖物。


    因體內有股暗火,燒盡所有入腹的食物,這怪物永遠處在饑餓中,不管怎麽吃也吃不飽。


    天城人管這樣的怪物叫畢舍遮,華英國叫做噉精鬼或者癲狂鬼。


    關於這種怪物的說法很多。據說女性噉精鬼能幻化做美女,誘惑男子吸食對方精氣。男性則宛如焦屍,躲在墓地吃死人屍體。


    佛教裏那位青色的南方增長天王,即是一名噉精鬼。


    想到這裏,關翎腦海裏響起宏明與魚楚風的對話——守護華京的神隻同為鬼神。


    宮女支起屏風,在屏風後替皇後換衣服。


    “皇城的神護是鬼嗎?”


    皇後遞了張小紙條兒出來。


    “那些是……”


    宏明看了眼在宮殿內外忙碌的宮女與公公,沒有回答。


    皇後由屏風後探出腦袋看著他。


    “待鬼月結束,朕再告訴你。”


    宏明對她微微一笑。


    他上回提過,等鬼月結束,想與她成為真正的夫妻。


    關翎在他的笑意裏捕捉到舊事重提的意味,漲紅臉縮回屏風後。


    太陽落山前,有公公急匆匆送來了一口長條形的匣子。


    宏明未召他進殿,跟寧則一起前往殿外與他說話。


    詔明沒有與他們一同待在殿外。不知是為了避開皇上,還是為了避開紀氏的火器,他折返殿內,坐在了月亮門前,擺弄手裏的烏扇。


    夏天黃昏來得晚。


    天沒完全黑,他們先用了晚膳。


    吃飯的時候詔明也是異常沉默。


    得天獨厚的人分自信與自戀兩種。


    自信的人鋤強扶弱,自戀的人坐享其成,差別在於是否願意付出。


    欲望是否足夠自我滿足,決定這兩種人所在意的自身優勢是否對他人有幫助。


    自戀的人往往得意於一些對旁人來說形同雞肋的優點,比如美貌,比如出身。


    因為這種優勢不會因與他人分享而損耗甚至消失,不需要為他人做出任何犧牲,可以保證自己永遠向外單向索取。


    由如月閣裏詔明對冶泉子所說的話,以及魚楚風對他的敬仰來看,他不算毫無可取之處。


    不過,他在夢裏對她所言……


    關翎分不清他到底是自信還是自戀。


    好似聽到了皇後心裏的嘀咕,詔明在簾外微微側過了頭。


    “殿下也不放心皇城神護?”


    關翎隱隱有點怕他,心底認同魚楚風的擔憂,又不敢直接回答。


    “你認為魚公子說得對。”


    詔明猜到了她的想法。


    “皇城神護不同於死魂。縱使是鬼神,在接受祭祀後亦與先天化物一樣,清多濁少,神智清明。若簡簡單單就受到邪染,這皇城早被攻破不知多少次了。”


    關翎對鬼神一類的事一無所知,無法辨出個是非曲直。


    她隻知道,假使真跟詔明所說一樣高枕無憂,魚楚風不必特意提起。


    “你認為朕由雲關率小股精銳急速西進,斷其糧草太過冒進?”


    四周猝不及防地浮現起一幅畫麵。


    說話人穿著青衣,背對另一名女子,兩人皆看不到樣貌。


    “氿方與你我一樣,非凡人之師,以凡人慣常的戰術不能與之較量。”


    “氿方大部分士兵是凡人。”


    那人對女子的話似乎不以為然。


    “朕此舉是為攻破那些凡人。此戰落敗,氿方在都城的皇室將處境艱難,隻消與……配合,可一舉攻入王都。”


    “事情如陛下所想固然好,然而氿方皇族怎會不知自己軟肋在哪裏?敢在這種情況下派普通人領兵,必定有其他策略。不如再派細作……”


    “兵貴神速。豈容再三拖延?”


    男人遠去,餘下一串腳步聲。


    關翎以往從未見過這般清晰的幻象。在鏡園所見的血池僅有一瞬,而且聽不到幻象中人的對話。


    兩人交談時提到了“氿方”。


    華英國與氿方交戰過的君王唯有太祖。


    難道這是太祖與清源皇後的過去?


    她為什麽看到這件事?


    見她神情茫然,突然發呆,詔明站起了身。礙於掛在月亮門前的簾帳,他無法走進來。


    “殿下,發生何事?”


    他側目發問,關翎回過了神,趕忙搖了搖頭。


    因忽然看到太祖與清源,她聯想起剛剛知曉的另一件事。


    她翻閱國史,本打算找到夢裏出現的君王,結果意外發現華英國國史上出現過皇室繼承中斷。


    與太宗相隔約百年的寧宗無子,收養了自己庶兄廣安王的長子。


    那是後來的逸宗。


    逸宗體弱多病,不大管理政務,在位幾年去世,其後傳位嫡長子荒宗。


    荒宗在位一年暴斃,再傳位以賢明寡欲聞名的弟弟成宗,頻繁的皇位更迭才終於結束。


    廣安王非四家所出,乃是少妃之子,比寧宗年長,照理無繼承皇位的資格。


    當時的少妃,也就是現在的南苑夫人,非四家之後,也非重臣之女,是徹頭徹尾的凡人。


    逸宗並非作為皇位繼承人被培養,他的原配同樣非四家之後,嫡長子荒宗與其後接手龍椅的成宗,自然也繼承了母親那半的凡血。


    經曆這三朝之後皇權擁有者的神性大幅削弱。


    建造玄白兩苑的,是以清心寡欲聞名的成宗。


    他除皇後以外完全不親近其他女子,當時朝臣唯恐與前幾朝一樣皇室無後,獻入大量美女,於是他在龍霄宮南側造了玄白兩苑安置這些女子,看都不看一眼。


    這便是玄白兩苑處在龍霄宮“前”,而非“後”的原因。


    偏偏賢帝逢亂世。成宗朝時發生的大事,不止這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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