勉強維持的體力一點點抽幹,視線也愈加模糊。


    在又一次重重跌落下去的時候,宋聽的眼前出現無數的幻景——


    他仿佛看到了數不清的屍體,看到流不盡的殷紅的鮮血,看到握著匕首毫不猶豫刺向他心口的楚淮序、帶著不加掩飾的厭惡……


    還有落難之後,深陷紅塵的楚淮序。


    一身紅衣,被一撥撥的恩客圍在其中,一張張極盡醜陋的嘴臉,帶著不懷好意或者肆意調笑的目光。


    那些目光像利刃一般切割著楚淮序的尊嚴,將他的傲骨一寸寸敲斷。


    那個被先帝以天下養出來的小貴人,卻被那些豬狗不如的東西磋磨、羞辱……


    宋聽隔著漫長的時光,跟那個一次次逃跑、又一次次被抓回來的少年對視,心髒狠狠一抽,碎成了爛泥。


    “就這樣吧大人,別再繼續了,神醫又不隻有他一個,我們去找別人吧……”


    “是啊大人,總會有其他辦法的,別再求他了,這個人就是故意的,他的話不可信!”


    兩道勸阻的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模模糊糊地聽不真切。


    但宋聽的意識卻漸漸回籠,他用濕漉漉的、混著雨水和血水的手掌摸了把臉,再一次站了起來……


    “大人。”一會兒後,祁舟也出聲叫他。


    宋聽轉過頭,掀起唇角露出一個古怪的笑:“連你也要勸我?”


    “屬下不敢。”祁舟說,“屬下隻是想提醒大人,已經能看見山頂了。”


    雨那麽大,幾丈之外就已完全看不清,哪裏看得見什麽山頂。


    宋聽卻還是順著他的視線,朝前看了看,笑道:“嗯,本座知道……”


    山路漫漫,暴雨滂沱,宋聽就用心裏的那些念頭支撐著自己,一步一步,緩慢地朝山頂走去。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雨勢漸漸緩下來,而他也終於真的望見了山頂之上的那座茅草屋。


    此時的他早已經搖搖欲墜,隨時都會倒下。但他的懷裏牢牢地抱著那塊牌位。


    幾步路的距離,他走了很長的時間。


    “先生,”最後,他跌在一雙沾滿泥濘的腳邊,視線吃力地上瞥,對上嚴青山的目光,“我到了……”


    整個世界在大雨中模糊顛倒,支離破碎,宋聽終於再也支撐不住,一口鮮血從喉間噴出來!


    幾個暗衛霎時都變了臉色:“大人!”


    ……


    楚淮序仔細地替床上那人擦拭傷口,將那些血痂和潰爛發白的腐肉一點點清理幹淨。


    人是一炷香之前回來的,當時楚淮序已經用過晚膳,在屋裏翻話本。小五急急忙忙地敲了他的房門,喊他。


    楚淮序推門出去,就看見這個暗衛一副馬上就要死了主子的表情。


    他還來不及問,就看見那個叫祁舟的背上背了個人,一邊跟他告了聲抱歉,一邊迅疾擠進了屋裏。


    而他背上那個血肉模糊的人,正是宋聽。


    還真是要死了主子。楚淮序真想拍手叫好。


    他很想知道是誰那麽大本事把大名鼎鼎的錦衣衛指揮使弄成這樣,逼問了兩個暗衛很多遍。


    但那倆家夥跟吃了秤砣似的,鐵了心一個字都不肯往外蹦。


    氣得楚淮序險些將半死不活的錦衣衛指揮使丟出去。


    “嗯……”剔除腐肉的過程並不好受,昏迷不醒的人時不時便從喉嚨裏溢出幾聲痛苦的悶哼。


    臉色慘白慘白的,渾身發著抖。


    似乎是覺得冷,一層接一層的冷汗將他那身剛換上不久的衣服浸透。


    而他雙目緊閉,濕淋淋的臉就像被水泡過。


    眉心一道很深的褶痕,隨著一聲聲的悶哼皺得更緊。


    最後一點血痂被清理幹淨,銅盆裏的水已經被染得通紅,幾乎成了一盆血水。


    楚淮序的視線在宋聽的臉上停留很久,然後慢吞吞地落到地上那堆換下來的衣物上。


    剛才情況緊急沒來得及注意,這會兒仔細一瞧,便發現那堆衣服裏有個素色的錦囊。


    楚淮序將東西拿在手中,猶豫片刻後打開來,發現裏麵裝的是枚玉佩。


    那玉不是什麽上等的好玉,色澤度一般,也不夠純淨剔透,摻雜了許多雜質,是從前的楚淮序看都不會多看一眼的東西。


    但玉佩上卻歪歪扭扭地刻了一個“楚”字。


    不用怎麽多想,楚淮序很快就認出來,這是他的玉佩。


    是從前他生辰時,宋聽送他的生辰禮。


    後來在扶搖山上被幾個匪寇給搶了去。上麵還沾著他的血。


    他有些意外宋聽會將這樣的東西隨身攜帶在身上。


    這對身居高位的錦衣衛指揮使來說是件十分危險的事,若是這個錦囊不慎被有心人發現,等待宋聽的就是人頭落地的下場。


    楚淮序捏著那枚玉佩,側身望向床上那人。


    為了處理傷口和上藥,楚淮序原本是讓人背朝上躺著的,但這會兒卻改成了仰麵的姿勢。


    大約是因為疼痛,他的身體無助地蜷縮起來,呼吸微弱艱難,甚至有些斷斷續續的。


    因為太微弱,連胸膛的起伏都很不明顯。


    “公子。”臉色白中帶青,毫無血色的牙關緊咬著,還在簌簌發抖,卻從唇齒當中不住地擠出他的名字,“淮序……”


    這更是殺頭的大罪。


    隻要楚淮序走出這道門,隨便拉一個文官或者武將進來,甚至隻要是個丫鬟或者小太監。


    隻要讓他們看到這塊玉佩,聽見宋聽嘴裏的呢喃。


    這個人就死定了。


    ——但是宋聽還不能死。


    ——他要複仇的話還需要借助這個人。


    楚淮序站在床邊,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張他恨極、怨極,也曾愛極的臉,又一次想到了朱雀大街上的初遇。


    那麽瘦削、那麽髒的一個小乞丐,可憐兮兮的。


    但就是這樣一個人,一個連清白身份都沒有的暗衛,竟然用短短五年時間,爬到了從前的主人頭上。


    甚至隱隱還要比那章炳之高出一頭。


    楚淮序無從得知,也猜測不出,做到這些需要花費多少代價。


    但有一點,他卻比誰都清楚,那就是這個人扶搖直上的第一步,踏著他父母兄長的屍骨、踩著他滿腔的愛意和信任。


    血海深仇,至死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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