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地將那件事講給男人聽,後者很安靜地聽著。


    一直到小安已經講完很久,也沒聽對方說什麽,更不見下一步的動作。


    小安悄悄抬了抬眼,卻發現男人臉上竟爬滿了淚水。


    他想公子說的不對,這個人同公子怎麽可能是仇人呢?


    仇人難道不應該聽見對方落難就拍手稱快嗎,怎麽還會難過成這樣?


    “還有呢?”


    過了很久,男人終於開口。


    “再跟我說說那些事,從你們進醉春樓的那天起,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訴我。”


    “那要說很久。”小安說。


    “沒關係,你可以慢慢說,若是讓我滿意了,就讓你繼續跟著他。”


    小安眼眸一亮:“真的嗎?”


    宋聽點點頭:“嗯。”


    “好。”小安忽然覺得這個人好像也沒有那麽可怕了,隻要能讓他跟著公子那就是好人。


    他於是慢慢回憶起這五年來的點點滴滴:“我是被父母賣給花媽媽的……”


    小安家裏窮,除了他之外還有三個弟弟,最大的也就六歲。


    那一年鬧災荒,地裏收成特別不好,日子對他們家來說就特別的艱難。


    父母很難同時養活他們幾個,便把年齡最大的小安賣進了醉花樓,換了十兩銀子。


    他長得一般,年紀也稍大了些,因此隻能當個小廝用。


    但十兩銀子對於他們家來說已經是一筆巨款。


    花媽媽嫌他笨,叫他跟著銅錢學規矩,好伺候樓裏的公子們。


    “別看我們做的是這種下九流的勾當,但我們這裏也是分三六九等的,這裏的人最會看菜下碟。”


    “你啊、最好現在就開始求菩薩保佑自己以後跟個脾氣好些、名氣大些的主子。”


    兩個人緩緩走著,銅錢事無巨細地跟他講樓裏的規矩,帶他認識裏麵的人,告訴他見了哪個最好躲遠一些,哪個千萬不能得罪……


    小安手裏拿著又白又軟的大饅頭,默默將銅錢的話記在心裏。


    就在這時,二樓某個房間的門猛地被撞開,一個男人跌跌撞撞地衝下來。


    那人正巧撞在小安身上,也將他手裏的饅頭撞出去老遠。


    “我的饅頭!”小安追出去,慌裏慌張地將饅頭揀起來。


    饅頭已經落了灰,小安疼惜得眼睛都紅了,瞪向那人,“你這個人……”


    “你倒是跑啊!再跑啊!”粗重的棍棒落在那人的身上,發出呼呼的聲音。“我看你還怎麽跑!”


    哪怕隻是看著,小安都能想見那棍棒落在身上有多痛。他立時噤了聲,呆愣愣地看著。


    “我叫你跑!今日便將你的腿打斷,看你還如何跑!”


    那人卻咬著牙一聲不吭,隻在棍棒落下時抑製不住地擠出幾聲悶哼。


    小安看得不落忍,問旁邊的銅錢:“為什麽要打他?”


    銅錢已經見慣了這樣的場麵,無奈地歎息一聲:


    “那也是今日剛剛賣進樓裏的人,媽媽要調教他,但那人不願意,隻想著逃,媽媽便發了怒,著人教訓他。”


    “為什麽要逃啊?”那時候小安還不明白。


    他想這裏那麽好,有又大又軟的白饅頭,有新衣服,運氣好還能得賞錢,簡直沒有比這裏更好的地方。


    “你還小,不懂這些。”銅錢又歎了口氣。


    他手掌搭在小安腦袋上,告訴他:“落到這種地方,對於太漂亮的人來說並不是一件幸運的事。”


    兩人說話間,那邊的刑罰已經結束,想要逃跑的人已經被打得奄奄一息。


    一身白色的內衫滿是斑駁血跡,有些地方更是皮肉和衣服粘連在一起,看著血肉模糊。


    小安不忍再看,跟著銅錢去了後麵的院落。


    當天晚上,小安跟著幾個雜役洗完各位公子的衣物,路過柴房時聽見裏麵傳來幾聲咳嗽。


    聽銅錢說不聽話的人會被花媽媽關在柴房,幾天幾夜不給吃東西。


    不知怎的,小安腦海裏忽然浮現出白天那個人的身影。


    他有點好奇,悄悄靠到窗邊,想看一眼被關在裏麵的人。


    紙窗戶模模糊糊映出某個人影,那人倚在牆角,捂著嘴壓抑不住地咳,指縫中都漏出血來。


    真是白日裏那個人。


    “喂、你為什麽不願意留在這裏啊?”小安壓低聲音偷偷問。


    那人聽見動靜抬起頭來,還未說話就又咳嗽起來。


    過很久才緩過神,慢吞吞朝小安點了點頭,道:“白日撞了你,抱歉。”


    小安從未見過這樣的人,跟他見過的所有人都不一樣。


    他張了張嘴,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想了想,又問:“你也是被父母賣過來的嗎?”


    “不是。”那人說,“我沒有父母了。”


    “那你是怎麽過來的?”


    “運氣不好,走在路上被人套了麻袋,再睜眼就到了這裏。”


    小安:“……”


    那還真是運氣不好,連十兩銀子都被別人得了去。


    “快走吧,被人看見你跟我說話,當心一起被關進來。”


    小安一聽,一溜煙兒跑了。


    兩人再見麵大概是半個月之後,那時小安已經跟著樓裏的錦歡公子身邊伺候著。


    錦歡是花媽媽的心肝,也是醉春樓的頭牌,脾性大得很,對手下的人動輒打罵。


    那天小安就因為給錦歡戴錯了一根簪子,被對方狠狠打了一頓。


    小安心裏覺得委屈,蹲在院子裏哭。


    不多時身後傳來很大的動靜,小安一回頭,就看見花媽媽拖著一個人,身後跟著五六個打手。


    “還想跑?媽媽我幹這行二十年,就沒見過你這樣的人。”


    “落進了我這醉春樓,就別想幹幹淨淨出去。”


    “你哪怕是死,也得死在醉春樓裏麵,做醉春樓的鬼!”


    花媽媽揚了揚手裏的長鞭,朝著那人後背狠狠抽了下去!


    小安心髒一緊,他認出來那個人——是他!


    “給臉不要臉,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按照你這樣的年紀,往常就是做伺候人的小廝都嫌大了些。”


    “但看在你這張臉上想給你一個機會,做那人上人,不要做那塵下泥。”


    “你倒是一門心思給我找不痛快!媽媽我什麽樣的硬骨頭沒見過,還降服不了你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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