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月。


    這個名字聽著有些耳熟。


    宋聽皺了皺眉,第三次命令:“抬起頭來。”


    他不是個有耐心的人,同樣的話絕不會說第二遍,換做是別人,這時候估計已經身首異處。


    卻是給足了男人耐心。


    而那人也終於如他所願,將頭抬了起來。


    兩人一個站著、一個跪著,視線相撞的那刻,宋聽猝然僵住——他望見了那張總是出現在自己夢中的臉。


    一頭如墨的烏發散於身側,漂亮的鳳眸如墜星子,眼尾被擦了一抹紅色的胭脂。


    而那身大紅繡金線的長衫鬆鬆垮垮地係在身上,領口被剝落下去大半,精致的鎖骨完全暴露在人前。


    美人在燈火搖曳下輕輕一抬眼,便叫人三魂去了七魄,再挪不開視線。


    “奴見過大人。”在宋聽怔愣之際,懷月再次跪伏下去。


    “你……”而宋聽似乎直到這時才緩過神來。


    在那人的額頭即將點地的時候他及時伸手護住了對方,而那人的額頭便貼在了他掌心之中。


    宋聽很難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他找了這個人那麽多年,卻始終杳無音訊,到後來他甚至懷疑這人是不是已經死了。


    卻沒想到這個他苦尋無果的人卻淪落在這風塵之地。


    宋聽喉嚨發緊,眼底的情緒濃烈得快要滿溢出來,卻很快冷靜下來,輕聲道:


    “你說、你叫什麽名字?”


    語氣竟是有些小心翼翼的,帶著可以說是有些明顯的顫音。


    不說老鴇之流是什麽反應,反正幾個錦衣衛的眼底都閃過微不可察的詫異。


    尤其是小五,他隨侍宋聽左右,跟在對方身邊的時間最久,也最是了解對方。


    他們這位大人一向冷情慣了,又掌握著生殺大權,哪怕是見了宮裏那兩位,也不見其露出過這樣的神色。


    卻何故因為一個男倌如此失態?


    小五下意識望向身旁的祁舟,卻發現後者竟然跟自家大人一樣,目光灼灼地盯著眼前這名紅衣的男倌。


    小五不由地皺了皺眉。


    ——這個男倌究竟有何特別之處?


    “回大人,賤奴懷月。”


    懷月。


    宋聽終於記起來,自己是在什麽時候聽過這個名字。那是四年前,在陛下賜下的秋日宴上。


    秋日宴是大衍朝的傳統,每年九月天子會賜下宴席與眾臣同樂,屆時朝臣可以攜家眷一同赴宴。


    那天眾人皆飲酒作樂熱鬧得很,隻有宋聽一個人坐在案前喝酒,沒有人願意靠近。


    誰都知道他是太後座下的鷹犬,心狠手辣睚眥必報,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命。


    朝臣表麵上敬他、怕他,暗地裏其實都看不起他。


    那時候新皇繼位還不滿一年,宋聽也還不是如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錦衣衛指揮使。


    他雖然為新皇和太後立下過赫赫功勞,連一官半職都沒有,身份尷尬。


    正所謂兔死狗烹,所有人都以為宋聽最終不會落得什麽好下場,畢竟他知道的太多了。


    這是貴人們最忌諱的事。


    但終究他還沒有死,所以大家就都秉持著能避則避的態度,離他遠遠的。不招惹、也不親近。


    卻偏偏有醉酒的小公子大著膽子來尋他的玩笑,那人拿著酒杯搖搖晃晃地跌坐在宋聽跟前,笑著問他:


    “宋大人,聽聞江南有個美人,是醉春樓的頭牌,叫懷月。”


    “都言大人不近女色,那呈澤鬥膽問一句,大人是否好男風,要不要呈澤把人給大人尋過來,讓您掌掌眼?”


    雖說大衍不忌男風,在場幾位大人的家中也有貌美的男妾,但在這樣的場合下這番話裏的羞辱意味還是太過明顯了。


    董呈澤也是仗著親爹的身份才敢這樣開宋聽的玩笑,認定了對方不會將自己怎麽樣。


    而周圍的人也都側著耳朵,等著看這場戲如何收場。


    宋聽卻是連表情都沒有變一下,鎮定自若地喝完了杯中酒,然後才慢吞吞地掀起眼皮。


    一雙狹長眼眸漆黑幽深,令董呈澤的心髒不自覺地顫了顫。


    但他海口已經同其他公子哥誇出去,隻得再次問道:“大人意下如何?”


    “不如何。”宋聽道。聲音很低,卻足以讓每個人都聽清。


    他似乎有傷在身,說完這三個字,就咳嗽起來,好一會兒才止住。


    因為嗆咳,他臉上透著不自然的紅,唇色卻是蒼白的。


    整個人從裏到外透著一股子弱不經心,董呈澤的膽子便逐漸大起來,挑釁地望著對方。


    他覺得這個宋聽也就是運氣好,得了那麽個機會扳倒了端王,又沒有三頭六臂,好像也沒有什麽好怕的。


    說到底,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暗衛,又算個什麽東西。


    皇帝和太後若是真的器重他,他便早該加官晉爵,哪會是如今這般模樣。


    “董小公子。”但就在這時,一隻手掌輕輕撫上董呈澤的頸側。


    掌心當中布滿粗糙的繭子,那是常年拿刀使劍磨出來的。


    那人聲音冷冷淡淡,透著一絲啞意,“你話太多了。”


    話音落下的同時,董呈澤的臉忽然朝左側一偏,宋聽鬆開手,麵前的人就無力地倒了下去。


    離宋聽案幾最近的兩位大人霎時麵色慘白:“殺、殺人了!”


    眾人這才發現董呈澤的脖子呈著不自然的姿勢,而他瞳孔瞪大,竟是……死不瞑目!


    禮部侍郎董暨當場暈了過去,其他人也紛紛起身,惶恐地聚在一起,戒備地盯著宋聽。


    後者卻仿若沒有注意到周圍的動靜,從袖中掏出一塊素白的手絹,慢條斯理地擦拭著手指。


    待到感覺將手上的汙穢擦幹淨了,才執起酒壺,仰頭喝了起來。


    好好一場秋日宴因為這個意外草草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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