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道,辰州,酉山。


    百曉望著俠理寺正徐竺恭離去的背影,小心問道:“現在,還超度嗎?”


    “來不及,灰袍和尚就守在石壁上,相信圓智很快就會回來。”素來少言的沈恬突然開口道。


    “可如果不超度,「人鬼」很可能會借屍還魂。”穀靈更擔心「人鬼」之害。


    “穀姑娘,你不妨這樣想想。”卓不浪輕聲道:“如果圓智帶人回來義莊,發現有人在覺相大師的屍首上施用黍穀的法術,你說他會不會遷怒黍穀?”


    “如果他因此將黍穀拖進覺相的命案,你的同門會如何看待你的俠義心腸?你又當如何麵對師門?”


    穀靈聽完,當即想要反駁,話到嘴邊卻發現自己全無底氣。是啊,如果真如卓不浪所說,圓智因為她的超度而遷怒師門,師兄和其他同門真的會認同她的做法嗎?師兄會義無反顧站在她這邊嗎?她自己根本沒有把握,甚至覺得事與願違的可能更大。


    沈恬解下了紅繩,百曉拭去了金漆,魏廣套上了蹀躞,卓不浪蓋上了白布……眾人默默地抹去了黍穀的一切痕跡。大家都感受到這個年輕的姑娘內心的掙紮,因為他們都曾有過快意恩仇的江湖夢,也都曾被這個江湖狠狠打醒,夢醒後才發現,其實江湖和人心一樣,大多時候都是冷漠多過真心,無情多過悲憫……


    當眾人走出義莊的時候,山壁上已有近二十人魚貫而下,為首的正是圓智。卓不浪抿抿嘴,道:“百曉,你說今日之事將來會不會成為江湖中的美談?”


    “五郎,我沒看錯吧!少林了空禪師、華山「刀箭雙絕」嶽飛揚 、撫劍山莊萬言穀主魏倫,武事堂七執事竟然來了三人,會不會有點太……美談了?”


    “來者可有摩嶺教的人?”


    百曉不解卓不浪為何此時會在意摩嶺教,細看了看,道:“我見了空禪師身後一人像是摩嶺教伏魔右使尤金久。”


    “來得正好!哈,是不是很激奮啊?”


    百曉苦笑道:“我覺得,你還是先想想應對之法吧!”


    卓不浪上前兩步,施禮道:“俠理寺巡判卓不浪恭迎各位前輩和武林同道。諸位一同蒞臨,真是令義……義莊蓬蓽生輝。”


    百曉閉上眼不忍直視,人群中的徐竺恭差點笑出聲來。了空禪師臉上毫無波瀾,單掌回禮道:“卓施主不辭辛勞,探查覺相命案,老衲代少林謝過卓施主。”


    “大師言重了!大師乃當世大德,今日有幸得見,果然非常人所能及,令晚輩好生景仰!”


    卓不浪說話恭敬有加,但圓智聽起來卻很不是滋味,“卓施主,今日武事堂三位執事在此主持公道,還有諸派武林泰鬥名俠,請卓巡判解釋一下,為何辱我恩師遺體?”


    “為死者驗屍乃是查案之要,何來辱屍之說?圓智大師言重了。”卓不浪笑道。


    “卓巡判查案驗屍,還需用金漆、紅繩和銅錢?”圓智突然看向魏廣,“魏仵作也曾在長安縣廨驗屍,可聽過有人用金漆、紅繩驗屍?”


    魏廣沒想到圓智會有此一問,頓時有些心虛,支支吾吾道:“這……這,小老……不……不知道。”


    “是不知道,就是沒聽過?請魏仵作說得清楚些。”圓智追問道。


    魏廣到底是長安縣廨的仵作,見過世麵,雖有些心虛,還不至慌亂,他偷偷瞟了眼卓不浪,見卓不浪若有所思,似乎並不為意,叉手道:“大師,我朝驗屍尚無著述,公廨驗屍有通行之法,但仵作大多都有家傳技藝。小老雖沒聽過金漆紅繩驗屍,但並不敢說金漆紅繩不可用於驗屍。”


    “魏仵作過謙了。”圓智略略轉過頭,接著道:“在場皆是縱橫武林多年的俠客名士,相信諸位心裏都很明白,卓巡判拿金漆紅繩,根本就不是驗屍,就算你們方才擦去了金漆的痕跡,相信這位施主的包袱裏還有你們用過的金漆、紅繩和銅錢。”


    百曉緊了緊身上的包袱,他實在想不通圓智如何會知道金漆紅繩?一旁的穀靈早已看見了人群中的大師兄和二師兄,自從圓智提到金漆紅繩,二師兄就一直氣狠狠地盯著她,大師兄的眼神也滿是為難。若圓智因為黍穀的法術而當麵質問師兄,師兄會作何回應?穀靈不敢想象。


    “裘寺卿,依照盟約,俠理寺查案驗屍可以隨意拿死者作法嗎?”


    圓智問的裘寺卿,正是俠理寺卿裘洛戎。裘洛戎原是撫劍山莊聚俠莊主,望酉坊能有今日之繁盛,他可說是厥功至偉。裘洛戎道:“這個自然是不可,作法須經死者家人,或幫會準允。”


    “卓巡判,爾等未經我少林準允,以驗屍為由,拿我恩師遺體作法,難道不是辱屍?”


    圓智見卓不浪這次一言不發,吃準他理虧,又接著道:“江湖中慣常用金漆作法的門派並不多,如果貧僧沒記錯,卓巡判身邊這位女俠乃是黍穀門下。”


    眾人聞言,不由得都望向了孟衍周。孟衍周麵色凝重、很是尷尬。穀靈忍不住正要道出實情,卻聽卓不浪搶先開口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圓智大師真可謂無事不曉,這位穀姑娘確是黍穀門人,也是在下請來診治頑疾的大夫。”


    “大夫?那包袱中的金漆紅繩,你又如何自圓其說?”


    “這……還需要自圓其說?”卓不浪一臉不解,“舉子帶書冊、武人帶兵刃、大夫帶針藥,這不都是人之常情嗎?圓智大師不也天天帶著佛珠?我這包袱裏還有穀大夫開的藥方,圓智大師要不要過過眼?”


    圓智知道卓不浪巧舌能辯,但這次他絕不會讓他輕易脫身,“強詞奪理,金漆紅繩豈能與兵刃佛珠相提並論?”


    “兵刃佛珠不可相提並論,朱砂總可以吧?如果我沒有猜錯,摩嶺教的前輩定然也隨身帶著朱砂。”


    尤金久聽卓不浪提及摩嶺教,心裏清楚卓不浪的說辭既是巧言詭辯,也是意有所指,笑著道:“卓少俠猜得沒錯,在下身上確有朱砂。”


    卓不浪單掌施禮:“尤右使據實相告,在下感激不盡。”


    圓智有些氣急,想要再辯,卻被了空的眼神製止。了空緩緩道:“卓巡判依盟約查案驗屍,辱屍之說實乃誤會,還請卓巡判海涵。”


    卓不浪略欠身,畢恭畢敬道:“大師言重了。”


    “敢問卓巡判,覺相的屍身是否還需再查驗?”了空道。


    “無需再查驗。”


    “既然如此,我想在此為覺相焚香誦經行儀,諸位請回吧。”了空言出,眾人皆離開了義莊,唯摩嶺教三人留了下來。


    “圓智,你在莊外守候,我誦經時不可被外人攪擾。”


    圓智大為不解,他是覺相的親傳弟子,按理應參與誦經行儀,可了空大卻與摩嶺教三人進入義莊,讓他守在義莊外,或許是因為自己今日在群俠麵前有失少林顏麵。


    了空與尤金久站在覺相的屍首旁,摩嶺教弟子揭開白布、解下蹀躞、露出「人鬼」。尤金久使了個眼神,兩弟子從褡褳中取出朱砂和法器開始布陣。


    “他們已經知道了。”尤金久道:“但由始至終並未言明。”


    “他們是想超度,並不想聲張。”了空道。


    “這位卓巡判,你怎麽看?”


    “不好說、不好說!”


    “你說,他會查出當年的事嗎?”


    “或許,凶手的目的就是如此。”


    “你是說,他想揭露十六年前的命案?”


    “我想不到殺死覺相的第二個理由。”


    “如果當真如此,隻怕這場仇殺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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