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驛館時已近日中。


    卓不浪道:“沈大哥,長安一別,甚是想念與沈大哥切磋痛飲的日子。今日得聚,你我尋個地方好生吃頓酒。”卓不浪將沈恬請到了附近的酒樓,幾杯上好的竹葉青下肚,卓不浪笑著道:“從未見沈大哥隨身帶著兵刃,不知是什麽神兵,竟配得上沈大哥。”


    沈恬其實早留意到,卓不浪一直暗中細窺他背上的刀:“卓少想看?”說著,解下刀放在了桌上。


    卓不浪解開粗布,裏麵果然是封血裂刃。卓不浪裝作賞刀,細看了一陣,道:“此刀的確精巧,不知沈大哥是在哪裏鍛的此刀?”


    “搶的。”


    “難怪……”卓不浪道:“沈大哥武功出神入化、草木皆刀,本就無需兵刃。且這刀工於機巧,太過匠氣,根本配不上沈大哥。”


    卓不浪收起刀,與沈恬對飲一杯,接著道:“沈大哥,你也知道,小弟的問星樓收藏天下奇兵異寶。不知沈大哥能否割愛,將此刀賣與在下?”


    問星樓不過是個借口,沈恬不知道卓不浪買刀的真正原由,也不想知道。在長安時,卓不浪待他慷慨周至,也甚為交心,他定然不會拒絕他,但他既然不說實話,也不能輕與他。“既然卓少開口,此刀就賣給你。一百兩如何?”


    “一百兩?”卓不浪一聽這價,知道沈恬是有意責罰他的隱瞞。不過此事關乎卓家存亡,他必須萬分謹慎。


    “卓少認為不值?”


    “值、值……”卓不浪無奈地舉起杯,道:“相信沈大哥再搶到這樣的刀,還會照價賣給小弟吧。”兩人相視而笑,喚酒保換了大碗,連喝三大碗。自接下刪丹這趟腳運之後,沈恬始終有些憂悶,今日豪飲頓感胸中痛快。但卓不浪心裏卻難痛快,倒不是因為刀錢,而是因為韋匡震之死。


    沈恬自然看得出卓不浪一臉心事,但他從不問別人的心事,一口喝盡碗裏的酒,道:“今日已盡興,改日再喝。”說著便要走。卓不浪急道:“沈大哥莫急,小弟有一事想請教……”卓不浪端起一碗酒,仰脖喝下,然後將義合堂之事說了一遍。


    “若是沈大哥,此事該當如何?”


    “嶺南番幫,綠林股匪,行事不問道義、隻求利。若是我,一斷其利、二斷其頭。”沈恬道:“不過,此道非正派俠道所為。卓少求的是俠名,還是查清凶手方為正道?”


    “要證實番幫是凶手,談何容易?”


    “此案要報官?”


    “不。”卓不浪不明白沈恬為何會突然有此一問。


    “要告武盟?”


    “不。”


    “既不報官,也不告武盟,那又何須鐵證如山?卓少要找的證據,不過是讓岱宗派好交代、讓衡山派好動手、讓義合堂其他幫派好唱和,此事……卓少應該慣熟。”


    兩人隨即大笑,端起碗又一幹而盡。


    ……


    月色如洗,卓不浪坐在屋脊上,望著斜對麵的大宅,不禁又想起了禾列藥鋪。他摸著左手腕的繭疤,心裏忍不住問自己,矩少查案是他為官的本分,沈大哥殺人是他護家的本心,可你卓不浪做的是什麽?又為什麽?他自己也答不上來。


    這時,一隊黑衣人從宅子裏魚貫而出,隱入暗影中快步前行,為首之人身形極像馬倔。卓不浪小心尾隨其後,越出坊牆、避開巡街官兵,躍入南麵裏坊,繞過岱宗派的宅院,貼在一座大宅的院牆外。從岱宗派的宅院到這座宅院要走兩條街,卓不浪從屋頂望去,兩座宅子的後院,其實隻隔了一條水溝。


    為首之人打了個手勢,黑衣人順次從院門兩側躍入宅院,留下的兩人藏身在門外的黑影中。卓不浪不再急於跟進,而是細細觀察宅院,果然在一間屋頂上發現了人影。那人影剛好與落在屋頂的樹影混在一起,極難察覺。


    潛入宅院的十人剛走出幾步,突然傳出慘叫聲。夜色中,卓不浪隱約看見人影伏動,聽見箭弦破空聲,細聽之下,弓弩至少射了五排,依稀可辨出有手弩射出的連矢、有九鬥弓射出的快箭、還有三百斤硬弓射出的冷箭,遠近高低、快慢雜間。番幫眾人哪見過這等陣仗,甚至還未及喊出半聲,已盡數伏誅。


    與此同時,街兩頭也有數人輕步靠近宅院,“嗖嗖”四箭,箭矢各半,藏在黑影中的兩人還未察覺已經中箭倒地。四個弓弩手從對街的牆角下走出來,將兩人屍首拖進了宅院。等卓不浪再抬頭看時,屋頂樹影中的人影突然如脫兔般急掠而去,月光中隻留下一抹淡淡的青影。


    這時,宅院裏走出一人,仰頭道:“卓公子,我家主人請公子到堂屋喝杯熱茶。”卓不浪大驚,自己一路小心,離宅院也足有三十步遠,對方是如何發現他的?宅中箭陣在江湖中實屬罕見,倒像是軍中陣法,宅子主人來曆絕不簡單。不熟悉宅院布局,貿然硬闖箭陣並非明智之舉,但既已被人認出,悄然離開又太失顏麵。卓不浪心裏急忖,番幫深耕嶺南,除了緋雲閣外,在張掖並無死對頭,今夜的殺戮估計跟任猛和韋匡震之死有關,而對方又對番幫了若指掌,想必與義合堂也有關聯。對方雖發現了他,但未必知道他的底細,殺他滅口可比殺幾個番幫弟子更加後患無窮。若是知道他的底細,那就更沒理由動手了,他可是五品檢校中郎將,沒人會為了江湖紛爭而殺朝廷散官,但或許可以談筆買賣……想到這,卓不浪縱身躍下屋頂,跟著那人進了宅院。


    院子裏點起五盞燈籠,停著五輛牛車,幾個解更人打扮的家丁熟練地將屍體抬上車,趕著牛車順次出了院門。寂靜的夜又重臨宅院,唯有堂屋燈火通明。卓不浪走進堂屋,正牆主椅上端坐著一男子,四十歲左右,兩撇短髭須,須眉修得極精細。旁邊站著一人,卓不浪一見此人,便知自己估得大致不差,番幫來此正是因為此人——喬興。


    “卓公子,幸會、幸會。請坐”主椅上那人叉手道。卓不浪還禮後坐下,那人又接著道:“久聞‘神兵策’俠名,今日得見,果然是後生可畏。”


    “在下何德何能,敢言可畏。”卓不浪道:“足下的手段才真令人可畏。”


    “今夜之後,卓公子不必再為這些南蠻風餐露宿了,可以睡得安穩些。”此人所言分明是在提醒卓不浪,一來他們早已知道卓不浪的行蹤,二來番幫眾人的死,卓不浪也難脫幹係。


    卓不浪當然是聽懂了,韋匡震和番幫眾人先後殞命,當日查探緋雲閣的四人已死其二,很難不讓人懷疑四人隱瞞了緋雲閣之行的秘密,也很難不讓人懷疑卓不浪和喬興殺人的嫌疑。而喬興隻是帶路人,並非武人,卓不浪自然也就成了眾矢之的。“請恕卓某愚鈍,我實在想不出為何可以睡得更安穩?”


    “卓公子不妨想想,倘若他們今夜要殺的不是喬興,而是卓公子。卓公子又當如何呢?”


    “他們要殺人,而我正好要找他們殺人的證據。可惜……他們現在都變成了死人。”


    “有時,死人也會留下殺人的證據。比如,判官筆的傷口……”此人說話一絲不苟,仿佛刑官在推鞫斷案,不像是虛張聲勢。看來想對付番幫的不止卓不浪,有人比卓不浪謀算得更周密。


    卓不浪歎道:“番幫的人死得不冤,他們惹了不該惹的人。可任驍定不會善罷甘休……”


    “江湖有江湖的規矩,凡事也得講個理法。於理,番幫驕縱恣肆、不顧道義;於法,番幫刺殺盟友、行凶在先。倘若任驍不識好歹,繼續恣意妄為,那就是與義合堂為敵,義合堂自會依江湖規矩,讓他多年的經營毀於一旦。況且……卓郎將乃朝廷命官,義合堂自將全力護衛卓郎將周全,卓郎將不必憂心。”


    “兄台對卓某的事倒是頗為費心,可卓某對兄台卻一無所知,實在慚愧。”


    “卓公子客氣,在下百花穀文承智。”


    ……


    蘇宅裏夜靜如墨,隻有書房還亮著燈,仿佛是在等待夜歸的人。


    卓不浪輕輕推門而入,蘇澈正在桌旁煎茶,青衫、茶氳、墨香……一種沁人心神的沉靜。卓不浪坐到桌旁,放下手杖,深吸一口茶氣,然後端起青瓷杯一飲而盡。


    兩人各自喝了三杯茶,卓不浪才緩緩道:“能在百花穀的眼皮底下來去自如,看來你的青雲步已經練到騰雲駕霧的境界。”卓不浪認得出,百花穀宅院裏,屋頂樹影中的青影正是蘇澈。


    “若非如此,以文承智的內功修為,很難不露痕跡。”蘇澈平靜地道。


    “唉!你來去無蹤,我卻在三十步外被人發現。真是慚愧、慚愧!”


    “五郎不必介懷,你被發現與輕功修為無關。百花穀早在張掖廣布眼線,尤其近日又加派人手監視番幫一舉一動。你跟蹤番幫時已被眼線發覺。”


    “終歸是被人發現了。兄長為何又突然離開?”


    “你既然來了,我也就沒必要再留在那裏。我見百花穀有五人悄然離開,便跟了上去。”


    “哦,難不成他們要斬草除根。”


    “沒錯,不止是斬草除根。五人中有三人用的是……判官筆,和西楚門的‘六道生死錄’筆法。”


    卓不浪苦笑道:“判官筆的傷口……原來文承智早有準備。可百花穀的人怎麽會西楚門的絕學?傳說百花穀的‘百花嫁移’神功可施展各派武學,難道真有其事?”


    蘇澈端起杯喝茶,卓不浪清楚,蘇澈從不說沒有把握的話,於是又道:“百花穀遠在千裏之外,如此勞師動眾,難道撫劍山莊也牽涉此事?”百花穀乃是撫劍山莊門下“一莊二穀三宮四幫”中的二穀之一。撫劍山莊與少林、武當、昆侖、蜀山、華山並稱“武盟六尊”,江湖地位非同一般。


    “穀主文承智親自前來,撫劍山莊定然是知曉此事。看來撫劍山莊的對手不簡單,或許,正是我要找的答案。”蘇澈道。


    “所以你之前說,線索就是岱宗派?”


    蘇澈點點頭,道:“我一直暗中觀察各派舉動,岱宗派絕不僅僅隻為了武籍。我由岱宗派發現了百花穀,我懷疑他們早已得知武籍被盜的內情。”


    “所以,順著岱宗派和撫劍山莊,就能找到盜走武籍的人……你認為盜走武籍的不是緋雲閣?”


    蘇澈放下茶盞,道:“緋雲閣不過是把刀,問題是這把刀到底握在誰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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