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嬋睜開眼睛的時候,她的臉幾乎已經碰到那個張著“大嘴”、令人作惡的齒囊,“嘴”裏漆黑、有氣悶聲。齒囊好像突然失去了獵物,慢慢合上、又縮回到花蕊中。“眼睛”似的花蕊四處張望,好像在尋找突然消失的獵物。花瓣上血絲浮現,粉嫩的光暈變作血紅。鍾嬋感到渾身的須莖都在顫抖,邪花似乎發出了震怒!


    突然,鍾嬋身上的須莖全部鬆開,紮進池中的腐屍身上。鍾嬋失去纏裹,身子落下,腳下卻是屍坑血池。她趕緊提氣,身形“禦風斜柳”、後退二尺,落下時“啪”的一聲踩斷了一根骸骨……


    妖樹一顫,無數須莖如毒蛇傾巢般又撲向鍾嬋。鍾嬋身法變作“不禁楊花”飄身斜退,避過大半須莖,撲在鍾嬋身上的須莖也如同撞上石壁般繞開、不再纏縛。鍾嬋輕輕咬牙關,轉身不敢再看這妖異詭怖的景象,借著石壁上的微光小心往回走。


    剛才鍾嬋擺脫邪花蠱惑、穩住心神後,並不急著掙脫,而是思索這妖樹是如何發現自己。這妖樹長在腐屍之上,定是以人為食,她剛下洞穴便被妖樹偷襲,想必妖樹對生人極為敏銳,如果能隱藏人氣,會不會在妖樹前銷聲匿跡?


    這時,鍾嬋看見樹枝上的齒囊,她已經沒有時間深想。她記得左側洞壁上滿是植根枝莖,藤蔓急忙穿出須莖,探向左側洞壁。邪花吐出拳頭大的齒囊咬向鍾嬋,千鈞一發之際,藤蔓胡亂纏上一根粗莖,鍾嬋閉上眼睛、運通稟賦、融為樹根,刹那間消失在邪花前……


    鍾嬋心有餘悸,手腳都還在顫抖。她右手通稟樹根,小心地摸著這根救命樹根一步步慢慢前行,一刻也不敢放開,更不敢發出聲響。樹根一直往前延伸,鍾嬋之前從未見過此樹,樹根痛苦掙紮,如同掉進毒沼中掙脫不得,漸漸被毒沼浸蝕。鍾嬋猜想,這樹定是被“人麵桃花”侵蝕,才會如此痛苦不堪。


    洞穴的這一側還有很多植根枝莖,多如亂麻、密密實實、黑壓壓的,看不清後麵的情狀。鍾嬋不敢隨意亂碰其他的根莖,怕碰到妖樹的根莖,又惹來妖樹的襲擊。


    洞穴中辨不清方向,鍾嬋邊走邊細細觀察,路麵斜向下行,左側石壁上是冷光,鍾嬋猜測是用屍坑血池邊的骸骨作成塗料,粗粗刷塗在石壁上,塗料保留了骸骨的鬼火熒光。


    鍾嬋雖極不願回想剛才的情景,但心裏仍不住地浮現邪花妖樹的樣子。她想起父親曾講過一些怪異的草木,傳說有種極邪性的魔樹,長在黑暗處,以腐屍為壤,專食血肉。花蕾呈瓶狀,相互蠶食,被蠶食的花蕾萎縮成齒囊,最後隻有一個花蕾能開花。花像桃花,花瓣極似少女的麵頰、粉嫩嬌豔,故被稱作“人麵桃花”。“人麵桃花”花香極似少女體香,能迷人心神、令人生幻。被齒囊咬到便會中毒癱軟,花囊專食人心、齒囊吸人血、根莖化人肉。


    “人麵桃花”連父親都沒見過,鍾嬋以為不過隻是傳說,不想今日竟真的遇見了。傳說“人麵桃花”最怕日光和水,這洞穴終日不見光,又極幹冷,還有堆積無數的腐屍、骸骨、熒光……看來有人故意在此養植這吃人的邪花,緋雲閣裏到底是什麽人?鍾嬋更加確信緋雲閣中人並非善類。


    也不知走了多久,洞穴前方完全被樹根覆蓋,洞頂及兩側都是粗壯的樹根,像是樹根搭建的廊簷,救命樹根到了這裏便轉為向上延伸。鍾嬋摸著救命樹根繼續前行,左側的樹根上也刷上了鬼火熒光,鍾嬋隱約瞅見右側似乎另有路,正想走近查看,忽然發現前方頭頂處有條蛇,被須莖死死纏縛,露出白腹、一動不動,蛇頭正好落在向上延伸的救命樹根上。鍾嬋右手改為兩根手指托在樹根下方,小心翼翼靠近,確信蛇已被勒死,急忙從蛇旁邊走過,右手從蛇頭下一劃而過,剛想離蛇遠點,卻怎麽也邁不動腿……


    右側不是路,而是又一個屍坑。屍坑從右壁凹進三四丈深,坑中屍首不多,混著些草木蟲蛇。粗壯的樹根從洞頂伸下來,埋進屍坑中,還有很多樹根沿洞壁伸展開來,這救命樹根便是其中一根。越靠近屍坑,樹根越密,屍坑就像是一間樹根廂房,洞穴便是樹根前廊。


    靠近屍坑的樹根被須莖纏得密密實實,好像長在了一起。這樹根被“人麵桃花”的須莖所侵,深深陷在這屍坑血池之中,苦苦掙紮卻無法掙脫。鍾嬋一直融通樹根,不禁對樹根的痛苦感同身受。


    鍾嬋無法再摸著樹根前行,正欲意使藤蔓越過凹處,在前方另尋樹根,眼角瞥見頭頂旁的死蛇,白腹黑蛇、頭背上有黑白眼狀花紋……這不正是在五行結界中被鍾嬋拋出、陷入紅土下的那條蛇嗎?這蛇在鍾嬋眼前盤踞良久,絕不會認錯。難道這粗壯的樹根就是五行結界正中那株粗壯的怪樹?這洞穴難道就在紅土林下麵?這紅土……難道是腐屍血土?


    鍾嬋心中有太多的疑問,但沒人能為她解答。鍾嬋盯著這條死蛇,蛇身扭曲,看來死前拚命掙紮,蛇尾卷起一片樹根,樹根後麵似乎露出……


    半張臉!


    這一嚇非同小可,鍾嬋被自己心中閃過的念頭驚得冷汗直流。藤蔓試探著扒開樹根,樹根後麵是一張青黑的、長著膿瘡的臉,口、鼻、耳中都有須莖穿入,脖頸也纏著須莖,雙目緊閉,毫無生氣……僵屍,和鍾嬋在通感幻覺中看到的一模一樣!


    藤蔓扒開些、再扒開些,僵屍、還是僵屍……一隻隻並排站著,須莖將它們的口、鼻、耳全都串連起來……密密實實的根枝藤莖後麵全是僵屍!


    鍾嬋隻覺得寒透骨髓!


    這時,鍾嬋聽到身後有動靜,有人進入洞穴,正朝著她這邊奔來。鍾嬋思緒紛亂,也顧不得許多,藤蔓掛住前方的樹根,展開身形向前疾行。


    洞穴雖有熒光,但極微弱,鍾嬋運氣極目,勉強能看視丈許,而且鍾嬋顧忌洞中邪祟之物,未敢全力奔行。但來人卻對洞穴慣熟,身法駕輕就熟,剛開始還是兩足縱馳,後來竟變作四足狂奔、越來越快。鍾嬋聽聲細辨,確信來者隻有一人。


    聲響越來越近,二丈、一丈……鍾嬋知道絕難甩開來者,有意貼近左側疾行,待身後破空聲至,身法突變、矮身右閃。來者身法過快、拳勢難變,一拳打進左側密實的植根之中……


    “砰”的一聲,來者的拳頭結結實實打在植根後麵的僵屍身上。那僵屍口、鼻、耳中同樣插滿了須莖,依然雙目緊閉、一動不動。


    來者打中僵屍,卻如同打中石頭,毫不為奇、也不避忌,轉身再向鍾嬋攻來,拳速極快。鍾嬋看得真切,來者是個漢子,身子極柔韌,手背有黑斑、指甲尖硬,臉上兩道黑紋從眼角沿至嘴角,看著極唬人。


    鍾嬋從氣息、形貌辨出,來者是混元族、豹人,難怪身法如此之快。鍾嬋本善於在狹窄低矮處對陣,但洞穴太黑、且諸多顧忌,難以全力施為,隻得避其鋒芒、邊戰邊退。


    兩人戰了三十回合,豹人始終難傷鍾嬋分毫,越打越急。鍾嬋則愈加遊刃有餘,還不時觀察著洞中情狀。她發現根枝藤莖已經到了盡頭,前方不遠處是兩條岔路,岔路兩側皆是石壁,壁上的鬼火各不相同,左邊兩藍,右邊兩綠,像是路引。


    鍾嬋計上心來,再次使出聲東擊西的計策,向右邊岔路佯衝數步,待豹人急追至路口時,忽然變換身法,閃進左邊的岔路。豹人收不住身形,衝進了右邊岔路。鍾嬋擺脫豹人糾纏,借機沿左邊岔路疾行。


    豹人很快又追了上來,鍾嬋瞅見前方隱隱透出光亮,這光亮如此柔和,不是鬼火熒光,是天光。在這漆黑詭怖的洞穴中見到天光,如同溺水之人在茫茫大海中見到孤舟,鍾嬋心中大喜,拋開顧慮全力飛奔。


    豹人又追了上來,身法快到竟能在石壁上奔馳。鍾嬋已看見了岔路的盡頭,天光就在盡頭的上方,井口大小。天色已暗,但依然刺得鍾嬋睜不開眼。豹人已追到了身後,鍾嬋眼睛覷成縫,迎著天光縱身一躍,豹人也撲向了鍾嬋……


    鍾嬋感到身子在急劇下墜,勉強睜開眼,發現自己身在半空,身後是萬仞絕壁……這洞穴的出口竟在懸崖上!


    豹人還在絕壁上追趕,已近在咫尺!鍾嬋左手藤蔓纏住一塊崖石,右腳在絕壁上一蹬,“禦風斜柳”身法借下墜之勢向左側擺蕩,避開了豹人的追擊,身子貼在絕壁上。


    “嗬嗬……”絕壁上方傳來銀鈴般的嬌笑聲,“終於有人從這臭洞裏走出來了!”那笑聲純粹、清澈,透著驚佩,仿佛是儒生偶見自己敬服的大儒,讓人很難將她的話和邪惡可怖的屍洞連到一處。


    鍾嬋的眼睛剛剛習慣洞外天光,順著聲音望去,一個女子倚在絕壁上,一身菊花隱紋的黑紫錦衣,臉上蒙著纏枝紋鑲邊的紫晶眼罩,露出皓齒紫唇,猶如紫菊、一枝濃豔。腰帶上係著一長一短兩把刀,短刀不足一尺,長刀也不過兩尺,手裏還晃著一把短柄鉏,鉏頭窄厚,一頭似鷹嘴、一頭似雙叉。


    笑聲還未落,女子舒展身體附於陡壁上,踩勾卡抓、手腳輕穩自如,朝著鍾嬋攀緣急至。


    鍾嬋自幼隨父親采藥,翻山越嶺,也慣熟攀緣。兩人貼附在陡壁上打鬥,身法招式極快,如同兩隻互鬥的壁虎,橫豎倒立不住地變換身位。


    女子手中的鷹嘴鉏時而鑿入石壁借力攀緣,時而變作斧鐮掄刺釘擋,身法招式極簡潔靈快,內外功修為遠在豹人之上。


    鍾嬋使出“花見拳”中的“探”字訣,落英繽紛探花枝,出手深七寸、直探腰肩,壓緩對手招速,占得上風。突然,女子手腕一揚,刹那間拔出短刀,又插回刀鞘。拔刀、回鞘如電閃劃過、無影無痕。鍾嬋右臂衣袖被削去一塊,右手上一道血痕,血不住流下,所幸她躲閃及時,傷口並不深。


    女子倚在石壁上盯著鍾嬋,沒再出手。鍾嬋趁機扯下被斬斷的衣袖包紮傷口,右臂露出麥色的肌膚。短短五六個彈指,她和紫衣女子已過了二十餘招,大致清楚其武功路數,但這拔刀一斬的手法大異其之前的武功路數,時機、刀速和刀路的把握已近乎極致。鍾嬋第一次覺得,這殺人的刀居然也可以很美,美得如此純粹,無關生死、隻見技藝,如同畫仙手中的畫筆,一筆一劃皆是風情。


    這時,止住撲墜之勢的豹人又向鍾嬋攻了過來。豹人攀緣技藝遠不如紫衣女子,但勝在爪趾堅利、力大柔韌,能抓扣山石,在石壁上攀爬,但力道、步速遠不及平地,根本不是鍾嬋的對手。


    鍾嬋深知混元人骨肉糙實,常力絕難傷及,故專攻其攀爬的部位,將其打落絕壁。豹人被打落二三回,再次爬上來時,衝著紫衣女子吼道:“師妹,別見到男人就發春,還不趕緊動手。”他哪裏會想到,打得他如此狼狽的竟是個女子。


    紫衣女子略一沉吟,也殺將過來,和豹人上下夾擊鍾嬋。鍾嬋險象頻生,左臂被豹爪抓出兩道口子。但她發覺紫衣女子並未盡全力,如若不然,她必定左支右絀、早已顯露敗像。


    饒是這樣,鍾嬋也愈發感到吃力。今天她一早上山,先是誤入五行結界險些中毒,然後倉促間探入屍洞,險被“人麵桃花”咬噬,接著與豹人在屍洞中纏鬥,現在又在絕壁上被夾擊……一天之內屢陷險境,體力已漸漸不支,全靠真元支撐,若是再久鬥下去,恐難為繼。


    夜色沉寂,鍾嬋全身疲乏,正急思脫身之法,忽聽懸崖上另有碎石滾落,極目望去,又一個黑影如雄獅般從上方襲來,來勢極快,看準鍾嬋被左右夾擊、身形將老之際,猛地撲下來,同樣尖利的手爪封住了鍾嬋所有退路。


    月黑星滿天,石壁寒意濃。在這寒氣逼人的石壁上,鍾嬋根本無處可避。於是,她索性放開雙手,仰身從絕壁上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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