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時候,在她家外麵的那片空地上,每天傍晚都有幾百上千隻蜻蜓在低飛、盤旋,跳起來一伸手就能打到幾隻。


    而田裏、小溪邊、菜地裏的籬笆上就有各種各樣非常漂亮的蝴蝶和蜻蜓。


    有時候,為了抓到那些美麗的蜻蜓,她會跑去山上,爬到那棵纏繞著一種藤生植物的荔枝樹上,摘那種小小的圓圓的綠色的果實,掰開那些果實,裏麵有一小團小小的粘粘的綠色的果肉,把那些果肉粘在竹枝末端,然後用來粘蜻蜓。


    在溪邊見到美麗的蜻蜓,輕輕地走過去,然後上前一粘,隻要粘到了蜻蜓的任何一個部位,它都無法逃脫,而且粘上了就無法抹去,結果隻有撕裂。


    蝴蝶是不容易粘到的,因為蝴蝶的反應敏感得多,而且蝴蝶的翅膀上有粉,抓蝴蝶一般還得用網;不過對停留在籬笆上的蝴蝶,她通常都是輕輕走上前,慢慢地用拇指和食指度準了蝴蝶翅膀的位置,然後手指一拈,美麗的蝴蝶就到手了。


    漸漸長大的時候覺得那時的行為太殘忍,於是再也不殺生。


    她記得那是一個暑假,一天午後,她去學校玩,在學校門口的斜坡旁邊,在一棵荔枝樹下,那裏有一頭很大的水牛,她聽見幾個大人在說要把牛劏了。


    她看見那頭牛輕輕眨著它美麗的睫毛,善良的眼睛裏充滿了無助的、無奈的悲傷。


    那之前她聽黎愛福說過,劏牛的時候,牛是會流眼淚的,還會很淒涼地叫:媽……


    她還聽見那幾個人在商量,要先用鋤頭打它的頭。


    她很害怕,她不敢看,她一直跑,一直跑,跑到很遠的山坡上,她希望牛的主人能夠突然改變主意,留下它的命,把它牽回家。


    可是過了很久,她再跑回去的時候,地上卻攤放著一塊塊的牛肉,還有滿地沁入土裏的血。


    有一年,村裏發大水,河水漫上了岸邊,大雨停下的時候,她走去河邊,看青青的草葉上掛著晶瑩的水珠,空氣是濕的,仍然有稀疏的大滴的雨點落在身體上,雨點是冰涼的。


    她看著河邊的水流動著,她試著把一隻腳伸到岸邊的水流裏,隻一下,河水就把她的拖鞋衝走了,她趕忙跑下去想撈回她的拖鞋。


    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大自然的力量。


    村裏的學校建立在一個小山坡上,她的課室外麵種了幾十棵瘦瘦的沙梨樹。


    因為課室的窗戶隻有幾根木窗欞,有的已經缺少了,所以下課的時候小小的她很容易就能從窗口爬到外麵去。


    大概因為是在南方,沙梨總是隻有手指頭那麽大,她卻很喜歡那小小的白色的梨花。但是那些梨樹太老了而且太瘦了,梨花又開在很高的枝頭,擅於爬樹的她也不容易摘到。


    有一天早上,老師說,下午第三節課有醫生要到學校來給大家打預防針。她記得那天下午上完第一節課就沒課了,她忽然覺得很害怕,怕打預防針。


    她從課室的窗口爬了出去,跳下種著沙梨樹的山坡,離開了學校,一直跑,跑到黎愛福的甘蔗地裏,那裏附近的山坡是她最熟悉的世界,沒有人能找到她,也沒有人會去找她。


    直到傍晚,她才回到學校,心裏忐忑不安,那時同學們大部分都已經放學了,有個同學告訴她說醫生已經走了。


    她以為醫生要等到每一個學生都打完預防針才會走,她覺得有些失落。


    後來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她都在想,那次她沒有打預防針,會不會生打了預防針的同學不會生的病?這個問題一直困擾了她很久。


    在李若風的記憶中,黎愛福經常背著李若宏,背著他去幹活,背著他上學和放學。


    有時候,她們走路的時候,黎愛福還會一邊背著李若宏,一邊教他罵李若風。當時的氣氛是輕快的,他們罵得很輕快,李若風也不在意。


    黎愛福和李檢明什麽事也不讓李若宏做,這枚果實最後還得他們自己來嚐。


    在那些隻有她和李若宏兩個人在家的日子,她總是把家裏的門鎖上,把鑰匙時刻帶著,因為李若宏很喜歡去溪邊玩。


    有一天,她和李若宏在石屋的樓梯上玩,石屋的樓梯很高,他們在樓梯上方的時候,李若宏不小心從樓梯上摔了下去,她伸手去拉,沒拉著。


    看著他滾下高高的樓梯,她嚇壞了,心疼極了,她趕忙跑下樓梯把他扶起來,用手把他渾身上下反複捏了一遍又一遍,不斷問他摔著哪裏了。


    但是很奇怪,李若宏說他一點事也沒有。她檢查了好幾遍,才安下心來。


    有一次,李若宏不停地求她,求她讓他出去玩一會,並且一再向她保證,隻去二十分鍾,也絕對不去河邊玩。她終於答應了他,打開門放他出去。


    她焦急地等著。


    可是那天李若宏一直去了兩個多小時才回家,而且是去河邊了,她罵他,他說,河邊太好玩了,他忘記了時間。


    有一天,李若宏又出去玩了,她很擔心他,就出門去找。


    她在路上遇見一個同村的十幾歲的男孩,她問他有沒有看見李若宏,他說有,就在河邊,他還說要帶她去找。


    走了很長一段路,她問他怎麽還沒到,他說就快到了,就在前麵。


    他一直把她帶到河邊一個長滿青草的山坡上。


    突然,他用手臂箍著她的脖子,說她很美,還說著要她做他老婆之類的話,然後把她按倒在草地上。


    她嚇壞了,一下哭了起來,連她自己也想不到她竟然哭得那麽大聲。他大概害怕了,放開了她。


    她立刻跑開了,沒跑幾步,她的一個膝蓋發軟,摔了一跤,但她很快爬了起來,努力讓自己走快點。直到走到有人的地方,她才鬆了一口氣。


    類似這樣的事在她成長的過程中不算少,感謝上天,每一次都讓她平安逃脫。


    少年後的她漸漸學會保護自己。


    一個夏天的下午,她剛從外麵回到家,家裏沒有其他的人,黎愛福也跟著回來了。


    她好像沒有做錯事,不知道她又怎麽惹黎愛福生氣了,黎愛福很凶。


    黎愛福在走廊上拿起李檢明那套打井的工具裏一把異常鋒利的直鋤,說要切掉她的腳。


    她害怕極了,一邊跑一邊去開走廊到天井的木門,可是那天那扇木門關得很緊,她怎麽使勁都開不了。


    黎愛福追上來了,她隻感覺到那冰涼的鋒刃削下來貼在後腳跟上,她嚇得大叫,哭了起來,剛好木門終於在那一瞬間打開了,她逃了出去。


    也許黎愛福隻是想嚇唬她一下,但是她不敢挑戰黎愛福的膽量。


    不久前家裏的母貓因為偷吃黎愛福的剩飯菜,已經被她活活的剁去了一隻耳朵。


    她一邊拚命跑,一邊回頭看黎愛福有沒有繼續追上來。


    終於黎愛福沒有追上來。


    她一直跑到一個荒廢的一人高的泥磚牆裏麵,找了一個她認為安全的角落坐了下來。


    過了很久很久,她那因為充滿恐懼而一直抽動著的心髒才慢慢地平複下來。


    直到傍晚,她覺得家裏有其他人了才敢回家。


    黎愛福卻不動聲色,像什麽事也沒有發生一樣。她慶幸黎愛福沒有再罵她。


    黎愛福打她經常都是隨手狠狠的給她的頭幾個“菱角”,再不就是隨手在廚房上拿根鬆枝,其實她大部分都忘了,隻記得直到上了小學,她的腿上和身上每天都布滿了深淺不一的青色的“浪”。


    他們說她小時候很愛哭。


    其實她後來便不再哭了,至少不再在別人麵前哭。


    上學以後,她每天都要做飯,中午和傍晚。


    黎愛福教她做飯,教她炒菜,教她洗衣服,教她做所有的家務事,而那種時候黎愛福不會罵她,有時還會誇她做得好。


    她很樂意去做,她覺得她把家務做好了,媽媽也會高興。


    黎愛福教她洗衣服要她先洗李檢明的,然後是李若宏的,最後才是她們兩個的,黎愛福說女人都是髒的。


    她不懂,怎麽女人都是髒的呢?她覺得自己很幹淨呀,衣服天天換,頭發也經常洗,怎麽會髒呢?但她沒有問。


    她的學習成績一直都是年級第一名。


    有時她的數學題不會做就問黎愛福,黎愛福叫她讀題一遍,通常她還沒讀完就知道怎麽做了,黎愛福就會笑著誇她。


    殷笑和黎愛福的戰爭一直都在,有時候她和黎愛福走得近了,殷笑就會罵她是“反骨種”。


    黎愛福的灶頭在前麵。


    下雨的時候,她就會坐在灶台前,看一滴滴、一條條的雨水落在屋背的瓦片上,發出清脆而動聽的聲音,從屋頂到屋簷,那些密密的雨水瞬間匯聚成一條條急流奔湧而下,落在天井上。


    偶爾還會下冰雹。


    童年的雨一直落在她的心上。


    有時候,她就那樣靜靜地站著,看著雨,什麽也不說。


    少年後的她漸漸變得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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