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臘月就開始忙年了。


    臘肉、香腸、板鴨、豬肝和牛肉巴,這是贛州人過年必備的五樣臘貨。一到臘月,有錢沒錢,家家門前都曬著一架子一架,早上拿出來,晚上收回去。


    真正的忙年從小年開始,這天起家家戶戶開始大掃除。


    “春香,去拆被套,把床單、衣裳拿河裏去洗。”


    “誌遠,你和誌洪把水缸抬到河裏去洗幹淨來。”


    “明華,拿塊抹布去把桌椅板凳擦幹淨。”


    “二十四,掃房子”,陳淑貞指揮著一眾兒女打掃衛生。


    水西碼頭上,人聲喧嘩,上上下下的人很多,穿著套鞋站在淺水裏的女人,蹲在石階上的孩子,都在低頭清洗著。上遊在洗床單、被套和衣服,下遊在洗碗櫃、桌子和板凳,刷洗鍋子、砧板的在最下遊,彼此默契,秩序井然。


    人們幹著活,說著話,開開心心。


    “爆炒米的來了!”有人大喊。


    每到年前,爆炒米的人都會挑著擔子走村竄巷的給人爆米,爆豆,爆玉米。


    正在洗衣服的女人們忙不迭的收拾好東西,快快回家去拿要爆的東西來,晚了就輪不到自己了。


    爆米機就支在鍾誌遠家邊上,機子下麵一個爐子點著柴禾木碳。胡子拉碴穿著油乎乎藍布棉襖的中年男人,坐在一個小板凳上,一手添柴,一手轉著爆米機。爆米機上一隻儀表,紅色的指針在動。一條長長的麻袋鋪在地上。


    幾家大人端著要爆的米和豆子,小孩子們吮著手指牽著大人的衣襟眼巴巴地等著。


    “要爆了啊!”爆米花的人喝了聲。


    大人幫著去捂孩子的耳朵,“快躲起來!”


    爆炒米的人起身將大麻袋套在爆米機上,拿起一根鐵棍,插在爆米機的一個環上,一腳踩在爆米機上,將鐵棍用力一撬,“呯”的一聲震響,麻袋被狂風吹起來一般鼓了起來。


    女人和孩子們都尖叫起來,爆炒米的人用鐵棍在爆米機的爐膛裏攪了攪,刮去殘留物,又放一罐米進去,扣上蓋,又坐到板凳上開始轉起爆米機來。


    米和豆子經過這麽一爆,變得虛胖,唯有玉米爆了之後成了一朵花。


    贛州人過年幾乎家家都要爆米爆豆,熬了糖稀,自己做炒米糖。


    陳淑貞的炒米糖做得一絕,因為舍得放豆,還放炒花生,吃起來香。


    這天,鍾家也在做炒米糖。


    屋外涼篷下的桌子上放著一個大大的淺木格子,像做豆腐的方格,陳淑貞將和了糖稀攪拌好的爆米、炒花生和爆豆倒在木格子裏,喊道:“誌遠,誌洪,快毛子擀開來!”


    鍾誌遠用空了的葡萄糖瓶子使命擀,得趁熱,涼了一凝固就擀不開。他和弟弟輪流著擀,將一堆炒米壓得平平整整。


    鍾明華一旁給哥哥們喊加油,等炒米糖做好,切成一塊塊時,她第一個拿起來吃。


    “好香,媽,你這個做得好!”她邊吃邊誇讚。


    “你就會拍馬屁!”鍾誌洪笑道,自己拿起塊吃起來。


    鍾誌遠也吃起來,香味濃鬱,確實好吃。


    兄妹三人邊吃邊誇,一時停不下來。


    “不要吃了,快點裝起來,嫑皮掉了!”陳淑貞說著,將炒米糖裝進了兩個大大的洋鐵皮桶裏。


    “這麽多,吃毛子怕什麽。”鍾誌洪毫不在乎地說。


    “這麽多啊?家裏這麽多人,一下子就吃掉了,過年來個人拿不出來倒架子。”陳淑貞說著,將炒米糖裝進鐵桶裏,一手一個提著兩隻鐵皮桶去屋裏藏起來。


    兄妹三人將木格裏碎的炒米糖一把一把抓起來搶著吃。


    偷吃、搶著吃,才叫吃得香。


    三個人吃得香時,屋裏喊了:“來搓芋頭圓。”


    屋裏,鍾宜榮和鍾春香剝好煮芋頭搗成了泥,和好了麵,等著大家一起來搓成小丸子。


    芋頭圓是贛州的特產,鍾誌遠沒在別的地方吃到過。


    芋頭煮爛抓成泥,與麵粉、薑末,調上味,和在一起,揪成團,先搓成條,再捏出一小塊,搓成彈丸大小的圓子,再油炸,鹹鮮香酥,味道獨特。


    “不要太大不要太小哦,像小手指頭一樣!”鍾春香說,帶著弟妹們搓圓子。


    四姊妹用雙手搓著,搓成一粒往簸箕裏扔一粒,嘭嘭聲不斷。


    “鍾誌洪,q洗手哦?嫑把勒色搓進去了哦!”鍾春香笑了下,損道。


    “啊呀,沒有呢,鍾明華,芋頭圓你嫑吃了,好勒色。”鍾誌洪故作驚訝地說。


    “哼,我也沒洗手!”鍾明華一點也沒受影響,反唇相譏道。


    “我還摳了鼻子!”鍾誌遠一說,三姊妹全惡心起來。


    “你們亂講什麽,過年的東西,要吉利。嫑亂講話!”陳淑貞見兒女們沒邊的亂講,趕緊阻止。過年講究吉利,這點她非常迷信。


    “對,芋頭圓,事事如意,圓圓滿滿!”鍾誌遠趕緊說句好話,以解母親之虞。


    芋頭圓在油鍋裏一粒粒浮起,偶爾有一兩隻含有空氣的圓子會崩開。


    “誌遠,油崩起來了,小心崩到手上。”鍾誌遠在翻動圓子,鍾春香提醒弟弟。


    “呸,呸,呸,嫑亂講話!”陳淑貞裝著朝地上吐痰,一連聲地呸。


    “這都不可以講啊,哈哈,我不講話了。”鍾春香無奈地笑道。


    “嫑講‘崩’,要講‘發’!”鍾誌洪老神在在地教育姐姐說。


    “好,發,大發!”鍾春香嗬嗬地笑說。


    鍾明華不管他們,捏起一顆炸好的芋頭圓扔進嘴裏,嘎嘣嘎嘣地嚼起來,大讚:“好硬,好香!”


    鍾誌遠看妹妹那天真的樣子,頗有“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的意思。


    家裏自己能做的過年的東西做完後,陳淑貞帶著兒女去街上買年貨。


    鍾明華最高興,商店裏花花綠綠的東西看著就開心。往年鍾誌遠和弟弟都不太開心,因為重活都他們扛了,而且想買的不一定買,想吃又不讓吃,一點意思都沒有。現在,鍾誌遠變了,老有興趣地跟著去買年貨,看熱鬧。


    紅旗商店是贛州人必去買年華的地方,人頭攢動,櫃台都被擠偏了。這裏就像未來的超市,東西極為豐富,隻是還沒有開放式售賣,用櫃台擋著顧客。由於人多,櫃台上沒敢瓶瓶罐罐,貨物全堆在櫃台裏麵,木箱、鐵桶堆得滿滿的。


    肥肥的珊瑚條,瘦瘦的瓦角丁,一箱箱的狀元紅、核桃酥、開口笑,還有五顏六色的糖果,色彩鮮亮誘人,空氣裏滿是蘋果的芳香和糕餅糖果的甜香,身邊是湧動的人流,置身其中,嘈雜混亂間,滿腦子都是購買的欲望。


    商場裏大部分是散裝貨物,非常考較營業員的業務水平,抓一把還是三五把,鏟一勺還是兩三勺,影響著時間效率。由於還沒有塑料袋,用的是商店自製的紙袋子,需要包紮,更考較營業員的技能。營業員拿著紙繩捏著一端豎著一紮,輕盈地翻轉過來橫著一紮,三兩下就包紮好了。看那手法,就是一種享受。


    狀元紅、小麻球、珊瑚條,鍾誌遠和弟弟兩個人手上的籃子裏都放著三四個油紙包。


    “去買墨魚。”


    陳淑貞在在人群裏喊道,不喊都聽不到。


    贛州人喜歡用墨魚燉雞湯,鍾誌遠記得墨魚的那塊輕飄飄的白骨。


    人太多,轉身都難,營業員忙到隻能在櫃台裏吃飯,眾目睽睽之下,顧不上吃相,低著頭風卷殘雲幾大口就吃完,吃完就投入工作,連水都顧上喝一口。


    在這裏當值,想偷懶都不行。


    謾罵聲,小孩的叫鬧聲不絕於耳。


    “擠死了!”鍾明華拖著母親的衣角,嘟囔道。還好有倆哥哥給她護駕。


    在這紛亂嘈雜的環境裏,廣播裏傳來《一封家書》的歌聲,“親愛的爸爸媽媽你們好嗎”,鍾誌遠第一次在廣播裏聽到自己的歌聲,瞬間恍惚。


    這歌傳到了贛州,看來星星之火已經燎原。


    “今天想買什麽就買什麽,我付錢!”他心裏一高興,激動地宣布。


    “這個可可以哦?”


    “可以!”


    “這個呢?”


    “也可以,這裏所有的都可以!”


    鍾明華開心地問二哥,二哥都肯定地說“可以”。


    “那買個罐頭,可可以?”鍾誌洪忍不住問道。


    未來不興吃的罐頭,八十年代還是稀罕品。


    “可以!”鍾誌遠毫不猶豫地說。


    陳淑貞著急了,“誌遠,省毛子錢。”


    花錢的事她總是摳得緊,家庭主婦但凡都這樣,過日子嘛不能大手大腳亂花。


    “媽,過年不花錢,什麽時候花哦?我帶了錢,你放心。”鍾誌遠說,掏出一把鈔票來給母親看,說:“媽,有錢難買高興,可是?”


    陳淑貞嚇一跳,急道:“快放好來,這裏這麽多人,扒手多哦。”


    說罷還左右環視。這年代小偷是多,鍾誌遠聽母親的,馬上將鈔票放進口袋裏。


    姊妹們高興了,可以買自己喜歡的東西。鍾誌洪本來以為是來當勞力的,現在可以為自己買東西,情緒一下子高漲起來。


    鍾誌遠在結帳時,又有驚喜,鈔票裏竟然夾著張彩電票。


    這一定是陳蓉夾在錢裏送給他的,他有一次說到過妹妹喜歡看電視,天天蹭人家的電視看。言者無意,聽者有心,鍾誌遠心裏暖暖的。


    他將彩電票放回口袋,開心地掏錢結帳。


    營業員收了錢,放進身後的櫃子裏,從裏麵找出零錢遞給鍾誌遠。


    紅旗商店的營業員跟其他店不同,兼做收銀員。她們給顧客稱重,打包,還要算帳,收錢找錢,忙得不可開交。


    “好了,不要買了,還要去買雞買魚!”陳淑貞說。


    她實在心疼錢,看已經買了香蕉蘋果、牛奶麵包、糕點奶糖、蜜餞罐頭,還有花生、瓜子等等,這麽多東西,雖說是兒子出錢,但那也是錢啊。


    鍾春香啃著蘋果,鍾誌洪吃著香蕉,鍾明華舔著棒棒糖,手裏都拎著裝得滿滿當當的籃子,高高興興地走出紅旗商店,鍾誌遠也嚼著大白兔奶糖,春風得意,一家人又去農貿市場。


    農貿市場也有人在播《一封家書》,“爸爸媽媽多保重身體,不要讓兒子放心不下”。


    鍾誌遠一激動,母雞、線雞、大草魚,買、買、買。


    “一刀下的,全部要了!”他高興地對小刀手說。


    陳淑貞急得喊:“誌遠,不要買這麽多肉,沒票了。”手上捏著幾張肉票。


    “沒事,不夠就按議價買。”鍾誌遠說。


    不在乎議價多那麽點錢,開心最重要,一刀下的五花肉買了二十來斤。


    這時候鍾誌洪表現得非常懂事,將最重的肉自己扛上。


    鍾誌遠挎著籃子,提著線雞,像個走親戚的。


    線雞是在公雞還小時就被摘掉了睾丸,不再打鳴,也不再招惹母雞,無欲無求後不光長膘,還長出一身漂亮的羽毛,毽子上的雞毛一般都是線雞身上的毛。


    年貨買回去,有些嚐了嚐就被陳淑貞收了起來。


    “等過年再吃。”


    她總是這麽說。雞還得養著,到年三十再殺。


    魚和肉則要先做出來。在鍾家,做魚做肉這樣的大菜,非鍾宜榮莫屬,畢竟當過學徒。當然,現在添了個鍾誌遠,他是集大成者。


    肥嫩的草魚切成條,用醬油味精、大蒜苗和薑醃在一邊。


    “做爆魚,用大蒜苗來醃味道最好!”


    鍾宜榮看了眼站在邊上鍾誌遠,得意地說,大概這是他的秘訣。


    醃好魚,他將方方正正大塊的五花肉放在鍋裏煮,要做燒片肉。


    鍋子裏咕嚕地冒著泡,看看煮得差不多了,他拿起根筷子,從肉皮往肉裏插了進去。


    “嗯,爛了。”


    說罷,他將肉撈起來,放在盤子裏。


    鍾誌遠將鍋裏的水倒起來,洗幹淨鍋子,放回爐子上。


    鍾宜榮將肉塊瀝幹水,先用白酒塗抹一遍肉皮,又用醬油塗抹。


    趁著肉塊瀝水,他將醃好的魚塊撈起來,拍打掉魚肉上的蔥薑末和大蒜苗,放竹筐子裏瀝水。


    鍋子倒上油,鍾宜榮用一個鐵爪籬將肉塊沉在油裏。油慢慢地冒著泡,嗞嗞啦啦響起來。


    “肉皮要炸透,炸到金黃色,起一個個的泡就可以了。”


    鍾宜榮將爪籬拿起來給兒子看,那肉焦香酥脆。


    他把炸好的肉塊,放進了一盆清水裏。


    “爸,怎麽放水裏?”鍾誌遠不解地問。


    鍾宜榮得意地一笑:“等下你看。”


    將瀝幹的魚放進熱油鍋裏炸起來,魚一入鍋,嗞啦的炸響,空氣裏是一股和著蒜香的魚香味。


    “啊呀,好香!”


    鍾春香從河裏洗東西回來,進門聞到香味,叫了起來。


    她拿起一塊炸好的爆魚,吃了起來。


    鍾明華從樓上下來,見姐姐在吃爆魚,不由分說拿起爆魚也吃起來,一個勁地讚:“好吃,好吃。”


    把鍾誌洪也引了過來,鍾誌遠也拿起一塊,嗯,很入味,醬香蒜香魚香充分融合,層次分明!


    陳淑貞急了,阻止道:“吃了這塊嫑吃了啊,哪經得你們醬紫吃?過年吃什麽哦?”


    “吔,這個媽媽不會講話,過年了,越吃越有!”鍾誌洪抓住母親沒說吉利話的把柄,調侃地說。


    陳淑貞被兒子說得笑了,把他趕開,笑道:“你就是一張嘴會講!”


    鍾宜榮這邊炸好爆魚,將泡水裏的肉拿起來。


    “你看,可是成虎皮了?”他得意地給兒子看。


    鍾誌遠湊近看,果然皮皺皺的,原來有這麽一招,怪不得自己做的皮不皺呢。


    “哥,你看,大哥買了甘蔗回來!”


    鍾明華眼尖,遠遠的看到大哥。


    鍾建國肩上扛著一大捆甘蔗,正走在浮橋上,雙手托著,難承其重,將甘蔗放下支在橋上歇肩。


    “誌洪,去接一下哇。”鍾春香對弟弟說。


    有意思的是,家裏有重活都叫鍾誌洪,不叫鍾誌遠。在鍾家人眼裏,鍾誌遠就如鍾誌洪說的是個秀才。


    鍾誌洪不情不願的還沒動,鍾誌遠就邁開了步,鍾誌洪隻好也趕上去,兩兄弟來到浮橋上,抬起甘蔗一人一頭扛著走,鍾建國甩甩胳膊,跟在後麵。


    “哥,你們放假了?”


    “沒有,初一才放假。”


    春節隻放三天,這樣的情形到1999年才改變。


    忙年,家裏,單位,都在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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