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府。


    薛安國撂下盤了一天的賬本,揉了揉隱隱作痛的太陽穴。


    官家要北伐,朝廷為解決餉銀問題,率先將重擔壓給江淮兩浙,江寧府使盡渾身解數籌來的稅銀距離朝廷壓下的指標還差近百萬貫。


    “此次百花盛會盛況空前,許是能一舉填補空缺。”


    薛安國端起建盞,正要吹一吹熱氣,發現茶水早已涼透。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便將冰冷的茶水一口飲了下去。


    這時,謝連城和臉色發白的薛才走了進來。


    回府的路上,薛才一再詢問謝連城為何薛安國對淮東官員違法亂紀的證據放任不管,謝連城並未按照約定將所有的事和盤托出,隻是說了一句:“大人自有他的道理,何況違法亂紀不該受到律法嚴懲嗎?”


    薛才這才意識到,在這江寧城裏,瘋的何止阿四和翟榮兩人,他的父親薛安國同樣也是個瘋子。


    將江寧府置於淮東的對立麵,瘋狂到與當朝樞相為敵的程度。


    薛才實在無法理解自己這位老父親的做法,一個宦海沉浮數十年,本該是進一步思退兩步的精明之人,何以將自己置身於眾矢之的。


    在他看來,官家要整頓江淮官場,就算不能置身事外,也沒必要上趕著與人決裂吧。如果勢態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官家他能顧念薛安國的一片忠心,給他和薛家留一條活路嗎?


    薛才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埋怨道:“爹,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你就算不釜底抽薪,也沒必要添這把柴火吧。”


    薛安國抬頭瞥了他這個聰明過頭的兒子一眼,喝了一口茶,淡淡地說:“你謝叔若不叫你回來,你是不是還打算幫助宋長文那小子?哼,此事是你能摻和的?”


    “爹,非是我要摻和。武德司的那位叫阿四的大人用心何其歹毒你又不是不知道,淮東官員違法亂紀,他去揚州府鬧不行嚒,偏要在江寧生事。一旦那幾口大箱子裏裝的證據傳將出去,淮東官員作何感想,宋闕又作何感想?”


    薛才咽了口口水,稍頓了頓又繼續說道:“翟榮被打成重傷,翟通天豈會善罷甘休,他若要魚死網破,江寧府的官員又當如何自處。爹,宋長文都已表明態度,郝文通和李佩奇兩人卻遲遲不願出手,你早該敲打敲打他們了。”


    薛安國聞言臉色有些陰沉,他眯著眼睛看向忿忿不平的薛才,腹誹道:我薛安國前世究竟造了什麽孽,怎會生出他這麽一個蠢材。


    他微微歎了一口氣,放下建盞,“江寧府的事何時輪到外人指手畫腳,郝文通和李佩奇都是聰明人,知進退,懂分寸。倒是你,不學無術,自以為是。”


    “你是什麽身份,可有官職在身?如果不是看為父的麵子,堂堂江寧府的通判和都鈐轄憑什麽容你吆五喝六?”


    “你能不能動動你的腦子,整天長文兄,長文兄的,老子可沒他這麽個好大兒!”


    豎子不爭氣,薛安國倍感無奈。


    薛才的臉一陣紅一陣白,他實在想不明白自己的親爹為什麽動這麽大的氣。


    他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江東,為了他這個親爹,可為什麽薛安國就不能理解他呢。


    “爹,今日沒外人在,有些話我就直說了。”


    薛才決定攤牌了,他深吸了一口氣,起身直視著薛安國,說:“我知道爹你和宋闕都是樞相一黨。宋闕背靠宋氏門閥,在淮東又有淮幫這棵搖錢樹,擔任揚州知府不過一年,便擢升為淮東安撫使兼任揚州知府。”


    “爹你恪盡職守,治理江東嘔心瀝血,換來的結果是什麽?在江寧府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十五年,那石勇何德何能,不過是仗著祖輩那點餘蔭,竟能兼任江東總督和安撫使之職,總管一路軍政。”


    “爹,你說這公平嗎?”


    薛安國聞言臉色越來越沉,薛才自知戳到親爹的痛處,說得更加起勁:“如今朝堂愈演愈烈的朋黨之爭,不過陛下於樞相之間的權力之爭,爹你跟著樞相這麽多年卻得不到重要,可知緣由?”


    薛安國怒極反笑,問道:“你認為,是何緣由?”


    薛才回道:“當年陛下潛龍在邸時,爹是他府上的幕僚。武帝開國後,雖然爹你拜入樞相門下,可與樞相親手栽培起來的宋闕相比,親疏遠近顯而易見。”


    “爹換作你是樞相,會毫不保留的信任一個外人嗎?”


    宋安國的眉頭皺成了“川”字形,謝連城一個勁地比劃,示意薛才少說兩句,薛才卻是無動於衷。


    隻見他上前兩步,倒了一杯涼茶遞給薛安國,苦口婆心地勸道:“爹,大丈夫生於天地間,豈能鬱鬱久居於人下。現在陛下要對北莽用兵,正是你乘勢而起的好時機。”


    想到自己所受的那些委屈,薛才眼眶都蒙上了一層水霧,哽咽道:“爹,你能明白孩兒的良苦用心嗎?”


    薛安國淡淡地問:“說完了嗎?”


    “說完了,爹,你可得三思啊。”


    薛安國飲了一口茶,瞧著眼前這位讓他不知操了多少心的兒子,五味雜陳。


    眼神裏有疼惜,有無奈,更多卻是慍怒。


    “噌啷”一聲,茶杯碎了一地。


    薛安國起身狠狠的扇了薛才一個耳光,指著他的鼻子罵道:“宦海波濤,風詭雲譎,多少能人誌士以淒慘收場。你區區黃口小兒,一葉障目,也敢鑽營心機,對官場之事大言炎炎,混賬至極!”


    “我為何讓你去請阿四,為父的用意你可明白?我薛安國上輩子究竟造了什麽孽,竟有你這麽一個不成器的逆子。”


    “爹,我……”


    薛才臉色瞬間變得蒼白無比,雙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倒在了地上。


    然而,他還想繼續解釋些什麽的時候,卻被薛安國直接打斷。


    “從今日起,你休想踏出薛府半步,給我老老實實呆在家裏,專心備考秋闈。讀書治學,再敢三心二意,休怪為父與你斷絕父子關係!”


    薛安國對自己的兒子寄予厚望,想到薛才所做所為,氣就不打一處來。


    為了培養薛才,他不知請了多少名師,可薛才總是淺嚐輒止,偏又酷愛愛玩弄政治權術,自作聰明。


    殊不知人心鬼蜮,稍有不慎,便會跌入萬丈深淵,粉身碎骨。


    薛安國著實擔心薛才聰明反被聰明誤,倘若有朝一日他不在官場,薛才該怎麽辦。


    “爹,你不能這麽對我……”


    薛安國咆哮道:“給老子滾,再敢多言,我打斷你的兩條腿!”


    “你……我告訴娘去!”


    薛才哼了一聲,含著淚拂袖離去。


    “公子畢竟年輕,他所做所思都是為了大人,大人何必動這麽大氣呢。”


    在謝連城看來,官場如戰場,局勢瞬息萬變,莫說薛才,就是宦海沉浮多年的高官權貴也未必能看清局勢。


    薛才之言雖說管中窺豹,但也是建立在訊息閉塞的情況下做出的推斷,在他這個年紀卻也不易。


    “連城啊,我也是沒辦法啊。你這侄子不思長進,隻知鑽營心機,玩弄權術,若再不多加管教,日後我也保不住他。”


    薛安國長歎了一口氣,也不管那儀態端不端莊,提起茶壺牛飲了兩口。


    “那人你見到了吧,如何?”


    “隻是匆匆一瞥,怎麽說呢,七分市井,三分俠氣……”


    謝連城思索一會兒,又道:“眉宇神態的確不俗,頗有似幾分武帝的影子。”


    “那便好。”


    薛安國鬆了一口氣,眼中閃過兩道精光,“若非陛下意欲北伐,上京的這把火燒到的江寧,樞相苦心謀劃多年……”


    說著,薛安國歎了一口氣,“做好準備吧,沒準我也要葬身在這場大火裏。”


    “為了大炎,萬死不辭。”謝連城不假思索,態度堅定。


    薛安國搖搖頭,鄭重地說:“連城,你不能死。萬一,我是說萬一將來出了事,他不保才兒,你也要保才兒一命。連城,你能做到嗎?”


    “大人放心,連城絕不負所托。”


    薛安國點點頭,走出書房,微風徐徐。


    薛安國仰望朗朗星空,眼神有些迷離,喃喃道:“漫漫長夜,風起了……”


    謝連城長呼一口氣,默道:“但願天地有正氣,化清風扶殿下上九霄,讓我大炎江山如這星河一般浩瀚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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