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行的夥計收起一顆金珠兒,又道了兩句吉祥話,這才高興地離開了。


    阿四替第五司命享受了一把老爺的闊綽,說好地要君臨天下,許人鳳儀金鑾,結果連個落腳的地方,都還是向第五司命討的銀子。


    但他絲毫不覺得慚愧,遲早都是一家人,花自家人的錢,心安理得。


    兩進的宅院算不上大,卻也比一般人家富麗,更重要的是僻靜。


    第五司命素愛清靜,喜歡一個人琢磨武學之道。


    潑辣刁蠻的女子見多了,但像第五司命這般喜歡舞刀弄槍的天香國色,還真不多見。寧紅妝也算一個,姿色也算得絕佳,不過與第五司命相比,終歸還是有些差距。


    可若說舞刀弄槍且要爭個天下第一的絕色佳人,這世間奇女子,獨第五司命一人矣。


    阿四問,第五姑娘為何有這麽大的執念,一定要當天下第一。


    第五司命聽到姑娘二字,突然動起手來,將阿四好一通猛揍。之後,阿四再也不敢以“姑娘”“娘子”這等極具女性化的稱謂稱呼第五司命,但思來想去總得有個叫法吧。


    “禍水”二字,第五司命似乎並不介意,任由阿四抖機靈,於是“禍水”便這麽叫開了。第五司命轉臉便回了一個諢號,“小賊”。


    甭管阿四如何不願,“小賊”這個親昵的稱呼,從此便跟著叫了一輩子。


    第五司命說,成為天下第一,就可以殺了那人報仇。阿四問,那人在北莽嚒?第五司命嗯了一聲,便終止了這個話題。


    北莽那等不毛之地能出得什麽了不起的神仙人物,竟逼得禍水成為天下第一才能殺之報仇。那樣的強者高高在上,怎會與第五司命有深海血仇。


    強如登臨極武之境的邪王萬人往,可能殺得?


    阿四心想,天魔策高深莫測,萬人往既然能修煉至極武之境,或許能助禍水成為天下第一。


    不過想到萬人往那瘋魔成性造下的無妄殺孽,阿四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很多年後,阿四才得知第五司命的仇人原來是她的親生父親,北莽妖孽一般的存在。一個心狠手辣的野心家,想要實現天上地下唯其獨尊的男人。


    阿四不似第五司命淡泊恬靜,在新宅子裏安生了一日一夜,一聲招呼也沒打,就出了門。


    在一日一夜裏,阿四梳理對武學之道的認知,遇上疑惑之處,腆著臉求教第五司命,而第五司命來者不拒,一一解答,頗有些耐心。


    有良師的解惑,阿四總算對身體的異樣變化有了大致的了解,心裏對第五司命又多了些欽佩。


    不,準確說,應是敬畏。


    第五司命對武學之道的見解頗高,麵對阿四的疑惑,常常隻需隻言片語便能點破其中關鍵所在。比起東臨遜雪梅先知的關門弟子寧紅妝來,不知高明多少倍。


    由此可見,第五司命的家學淵源深厚無比,她的武學修為怕是已經到了一個非常了不得的境界。


    第五司命說,九品製境界不過是江湖人一葉障目的分法,隻有看見自己命運的人,才知雲雲江湖何其不值一提。


    八品以下,雖能運用一二非凡力量,感受天道氣息,但終歸擺脫不了凡人枷鎖,生老病死已有定數。


    唯有九品才算初窺門徑,以肉眼凡胎感悟煌煌天道,可稱為俗世間武學宗師。而九品之上,一嗔一念風起雲湧,一劍可渺萬裏層雲,有此之威,是為超凡脫俗。


    阿四問,邪王萬人往修為淩駕於九品之上,其所謂極武之境莫非便是世間武學修士的終點。


    第五司命搖頭表示不知,那等境界不是她所能明白的,不過她可以肯定的是,極武之境隻是修道之人的起點。


    她暗暗發誓,此生必要站在那個高處不勝寒的起點,俯視著北莽的父親並殺了他。


    這時,阿四和第五司命自是不知九品之上有坐照、金丹、通玄、神虛和天道五大境界。


    所謂:


    世間法門千千萬,八品非常卻也凡。


    九品不入大道門,縱是超凡亦枉然。


    入神坐照結金丹,三花聚頂是通玄。


    五氣朝元返神虛,無垢不滅天道生。


    阿四捫心自問,即便沒有道心種魔這一茬,即便他能駕馭得了天魔策,以他如今之修為拚命起來,大抵是可與五品修為的高手一較高低。而第五司命在他看來,簡直高深莫測,難以望其項背。


    可第五司命究竟看重自己身上的哪一點,因何篤信,自己能助其成為天下第一呢?


    第五司命不說,阿四也懶得去問。認祖歸宗之事他尚且不急,又何必急於弄清一個無關緊要的真相。


    眼下,對他而言最緊迫的事莫過於弄一大筆錢財去秦淮河為故人贖身,以及找鬼瞎子問個明白,不過像鬼瞎子那等惡人,八成是不會老實的。


    陽光明媚,春風涼薄,這偏遠的居民區,街上的行人多有些麵黃少力。


    飯館酒肆裏,街頭的棚子裏,不乏飲食男女抱怨鹽價行市,有些個膽大的揚言組織老百姓去鹽幫、淮幫門前鬧事,管他有何背景,若真逼急了,搶了又有何妨。


    鹽關乎國計民生,江淮鹽市崩壞,弄得民怨沸騰。


    寧紅妝貴為武德司指揮僉事,此時下江南,率先對淮幫動手,其目的不言而喻。


    江淮官場遲早會掀起一場風暴,這對阿四來說或許一個了解朝廷黨派的契機,那些武帝舊臣是忠是奸或能窺得些許麵貌。


    酒肆裏,阿四坐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認真地聽著百姓們的議論。


    “聽說張家老家主向城裏各家鹽商發了帖子,今晚要在淮香樓商討對策。我看呐,八成是要給官府施壓了。”


    “早該如此了。私鹽泛濫成災,官鹽又居高不下,而今江淮兩地的鹽市都什麽鳥樣,官府須得負主要責任。”


    “害,說起來便來氣。我那淮北的表弟,原本是淮幫鹽場裏的一個小工,半年前偷開鍋子炒鹽,現在人家在揚州府都買了大宅子,娶了四房小妾。奶奶的,錢袋子鼓了,氣勢也足了,現在連我這個表哥都不放在眼裏,想想就氣人。”


    “……”


    茶杯熱氣騰騰,阿四的心卻涼了半截。鹽商管不住,江寧府必定會生出大亂子。


    百姓們怨氣難消,像酒肆裏的這些食客揚言一般去偷去搶,與淮幫鹽幫作對,與官府作對,矛頭對錯了人,注定不會有好下場的。


    “嘴皮子上下一碰的事,就別在此招搖顯擺了。”


    阿四故作不屑,拉高嗓音,直衝那幾個妄談政事的食客們。


    “未諳世事的小子,你懂什麽!”


    吆喝著鬧事的食客們麵呈怒色,將目光投向了阿四。


    阿四招來店小二囑咐兩句,很快店小二端著酒菜送去對麵那一桌。


    食客們不解其意,不過瞧著上新的酒菜,臉色也好了不少。


    “幾位哥哥為咱老百姓仗義執言,是條漢子,小弟佩服。隻不過商人逐利,講的是和氣生財。私鹽泛濫,鹽商處境堪憂,尚且不敢對付私鹽販子,縱然張家將全江寧的鹽商召集起來聯名上書官府,又能得個什麽結果。”


    有人問:“官府還能派兵鎮壓?如此倒行逆施,豈不激起民憤,江寧府敢承擔風險嚒?”


    “鹽商真敢與官府撕破臉皮嚒?官府要打發鹽商何需一兵一卒,隻需讓私鹽販子取而代之便是。”


    同桌的食客們聞言皺眉沉思,酒肆裏的食客也紛紛好奇地聚了過來。


    大家認真地注視著眼前這個平平無奇的少年,臉上多了幾分敬佩,隻不過眉頭間的愁雲卻是更濃了。


    阿四竊笑,不緊不慢道:“剛才聽幾位老哥說要帶頭搶鹽,咱是被逼得沒辦法,可搶鹽此舉已經觸犯王法。大家覺得官府會作何想,又會如何處置?”


    有人道:“法不責眾,難不成官府還真敢將我們全都收押判刑不成?”


    “何須責眾。官府隻需以尋釁滋事,盜匪亂政的罪名抓幾個帶頭鬧事的明正典刑即可,殺雞儆猴,足以震懾人心!”


    見眾人麵露懼色,六神無主,阿四嘴角微微一樣,又道:“淮幫三當家被殺,如今江寧風聲鶴唳。淮幫逼江寧府給一個交代,如若扣一個同夥幫凶的罪名,即便江寧府從輕處置,那淮幫呢?”


    眾人猛吸一口涼氣,臉色發白。


    是啊,官字兩張口,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江寧的鹽商如張家,在本地頗有名望,與鹽幫、淮幫,乃至本地府縣級官員交往甚密,而族內不乏有功名在身或在朝為官的子弟,他們再如何鬧,無非是要官府給一個態度,給他們讓出一部分利益而已。


    而普通百姓要名望沒名望,要背景沒背景,就算聲勢鬧得再大,結果又能如何。淮幫、鹽幫樹大根深,連江淮、浙南官場都要忌憚幾分,與他們為敵,豈非自尋死路。


    有食客憤懣地將酒碗拍在桌上,惱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照老弟你這話講,咱們這些老百姓連個說理的地方都沒有,天理何在,公道何存!”


    “倚官挾勢,孰難申辯呐。”


    有位年長的老者歎了一口氣,撂下一吊錢,走出了酒肆。


    眾食客如同鬥敗的公雞,頹喪不已。


    “方才那位老者說得不錯,民不與官鬥,缺的便是勢。”


    阿四笑了笑,侃侃而談道:“有道是,形勢逼人。朝廷現在要對北莽用兵,鹽稅是重要的軍費來源。江淮官場貪墨舞弊,如今官家震怒,遣派特使下江南專辦鹽案。你們說,池塘裏的魚還能蹦躂多久啦。”


    “老弟,此事當真?”


    食客們上下打量著阿四,滿臉的不可置信,一個小娃娃能有什麽能量搞來這等驚世駭俗的消息。然而,阿四成竹在胸,淡定從容,又由不得他們不信。


    阿四問:“敢問這位老哥,放眼咱這江淮、浙南二地,有誰敢惹淮幫,敢殺那三當家的?”


    淮幫三當家被殺一事,雖然江寧縣在張貼榜文公告裏隻是一言半語,並未透露死者身份,但早已在民間迅速傳開。如果死者不是淮幫的重要人物,官府也不至於如此鄭重其事。


    說話最怕的便是說一半,留一半。


    阿四點到為止,眾食客們卻充分的發揮想象力,將事實無限放大編織成一張當今官家清除武帝舊臣,回收鹽鐵製營之權,徹底掃清北伐障礙的陰謀巨網,淮幫三當家之死是開啟官家實行陰謀的第一環。


    阿四聽得哭笑不得。


    眾食客們極其興奮,盛讚當今官家好手段之餘,又激烈地探討起如何借勢而造勢,將鹽商、官府、鹽幫淮幫以及那些私鹽販子推向朝廷的鍘刀之下。


    一群臭皮匠出謀劃策,五花八門,所謂術之方向越來越偏,阿四不得不將眾人又拉了回來,點出其中關鍵所在——將鹽商架在火上烤,逼他們與官府,與鹽幫、淮幫,以及那些私鹽販子徹底對立起來。


    說罷,阿四借尿遁遠離了現場,暗自道了一句“成敗看命,自求多福。”


    在江寧,沒有一條消息是能掩住風的,要不了兩日,朝廷特使下江南的消息必然傳遍整個江寧。


    老百姓是江河裏的蝦米小魚,他們匯在一起可攪動風雲,掀起撼動大船的波濤。處在風浪漩渦之中的大魚——那些頭頂著烏紗帽,手裏攥著銀錢和鹽引的官商私販,終究要為了曾經所擁有的一切而掙紮。


    畢竟擁有過的,誰也不願失去。


    鹽商掀桌子與否,看的不是官府給的活路,而是老百姓還有沒有活路。


    一場鬥鹽的“戰爭”就此拉開了序幕。


    ……


    在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大炎,城裏人盼的向來是一步登天。尤其是在這比肩上京的江寧城,爭做人上人博出位是這座城市最真實的寫照。


    時運興時一夜暴富,時運不濟時家道中落。前腳眾星捧月揮金如土,後腳流落街頭如過街老鼠。


    越是繁華的地界,越是龍蛇混雜。


    阿四沒有想到十年之後會重操舊業,走街串巷,與地痞流氓又一次玩起了十賭九輸的搏命玩意。


    攧錢,投壺,擲骰子,推牌九,賭圓盤……


    這些坊間盛行的賭博玩法,阿四駕輕就熟,不過半日工夫,在江寧縣三街九巷“殺”得一幫賭徒赤目紅麵,恨不得將他活撕了。


    賭徒大多還是守規矩的,有些個耍無奈的刁蠻賭徒和吃香難看的莊家本欲生事,但瞧見少年阿四氣定神閑,舉手投足之間比他們這些地頭蛇還要硬正,心裏一合計,八成是哪個高門大院家的少爺,登時偃旗息鼓。


    阿四卻也不慣著,稍稍亮出幾式拳腳功夫,他們也便知難而退了。


    站在長勝賭坊的門口,望著望著門頭上的牌匾,掂著沉甸甸的錢袋子,“秦家,嗬,這回該把賬算一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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