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得‘賤奴’二字,皇帝額頭青筋已然暴起,手掌緊緊握住了龍椅雕琢成龍頭的赤金把手,此刻更是臉色鐵青,怒不可遏,狠狠扇了她一耳光,怒斥一聲,“住口!”


    隻怕無人見過皇帝如此驚天大怒的顏色,更不見皇帝竟會親自動手,個個噤若寒蟬,襯得殿內死寂一般,隻餘殿外清風吹來陣陣‘呼呼’的聲響。


    皇帝下手過重,鳳體仍舊虛弱的中宮被扇倒在地,絲發淩亂,珠釵盡落,嘴角流出一絲血痕,觸目驚心。經沉霽攙扶起身,她輕然抹去血痕,毫不在意,隻嘴角一絲冷笑。


    “林清歌、素歡如這般容貌,你叫我如何放心?如今,此事既已敗露,你若當真顧及多年夫妻情分,肯留我姚氏一族體麵,毒酒賜死、保有全屍即可。我姚氏族人寧死,絕不會低三下四!”中宮由沉霽攙扶,筆直站立皇帝麵前,昂首挺胸,一身傲氣,眉間端重,鳳傲禦殿鳴九霄。


    眼見此情此景,我心下深深驚歎:如此方是鳳凰之態、牡丹之姿,縱觀禦殿,當真唯她可居後座。


    四下氛圍迫人心,幾欲窒息,眾人默默無語,仿若啞女瀕死,無常行道,勾魂索命,冤屈叢生,幽幽冥冥,暗無天日。


    最終,皇帝眼睜睜盯著她,娓娓道來,一字一句,在這空寂的椒房殿內,清晰可聞,語腔中滿含怒氣與毋庸置疑,一字一句吩咐道:“秦斂,傳旨禦殿:姚氏,無德失佑,華而不良。懷執怨懟,數違教令,不能撫循它子,訓長異室。宮闈之內,造起數獄,冤案叢生,興風作浪。上則不足以懿範內令,下則不足以章明婦順。難以私恩而屈大義。既無關雎之德,而有呂、霍之風,豈可托以幼孤,恭承明祀,母儀萬邦,敬承宗廟?可——”


    “帝太後到,元德太主到。”


    恰在此刻,椒房殿外忽響起一道刺耳的尖叫聲,似一顆石子砸入平靜的湖麵,引起道道漣漪。眾人為之吃驚。


    我心下暗自忖度:帝太後與元德太主如何來了?來得當真及時。


    “妾身參見陛下。”元德太主行禮道。


    “兒臣參見母後。”皇帝走下座,語氣生疏而淡淡道。


    諸妃一同起身,行福身禮。


    此係我初見帝太後:微微往上覷一眼,隻覺帝太後一身石青色的卍字暗紋宮裝,帶著身後殿外濃重的夜色風塵仆仆趕來,匆忙之下不失沉穩幹練,端莊麵容之下暗含和藹肅穆,姿容慈祥之中猶帶威嚴,氣度高華雲渺。


    “母親!”中宮淒涼叫喚一聲,帝太後身側的元德太主淚眼汪汪上前,將其摟在懷中。


    “平身。”


    “謝帝太後。”


    如此,我們方敢隨皇帝落座。


    “皇帝,予方才於椒房殿外聽聞你意欲廢後?”帝太後落座上首,麵目和氣,仿佛不曾瞧見椒房殿內仇恨、驚恐而壓抑的氛圍。


    倒是一旁的元德太主,沉默敬順,自入殿行禮後,便陪伴在中宮身邊默默拭淚,二人相顧無言。


    “正是。”皇帝冷漠無情地瞥一眼中宮,對帝太後行禮,夾帶恭敬道:“方才姚氏已然認罪。欺君、巫蠱、謀害皇嗣、毒害嬪禦等事宜皆係她所為。如此狠毒之人,怎配得上鳳座?”


    元德太主正欲開口,便被帝太後伸手攔住,微微欠一欠身,對下首的皇帝道:“那麽,予倒有一句話想問一問皇帝。”


    “母後請說。”皇帝神色冷淡道。


    “皇帝這一輩子,難道就從未有為了一己私欲而狠毒的時候麽?”帝太後的語氣尋常和藹,然則言畢,麵色忽而凝重起來,目色仿佛能看透人心般盯著皇帝,隻怕此乃一語雙關,夾帶了歲月留下的積澱,波譎雲詭,密雲重重。


    皇帝低眉的臉色一下子全白了,似冬日飛雪,漫天潔白。


    “還請陛下看在孤的薄麵上,放曦兒一馬。”眼瞅著良機乍現,元德太主在皇帝麵前下跪,身姿卑微地磕頭求情道。


    “母親。”中宮撲上前與元德太主緊緊相擁,淚流滿麵。


    眼見皇帝麵容浮上一層猶豫而夾雜著得饒人處且饒人的神態,一旁的琽妃不甘心地勸道:“陛下,如此狠毒之人若任由她在禦殿內興風作浪,隻怕來日遭殃之人不少!”唯恐一時放過了中宮,來日定遭受反噬之苦。


    皇帝瞅了瞅與自己恩愛多年的中宮,思量半晌,最終下令收回中宮箋表,將中宮禁足椒房殿,罰抄《妙法蓮華經》、《女訓》、《女戒》、《女則》各九十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遍,祈告上天,執明隨侍。近身侍奉的長禦、沉霽受剝皮之刑。


    如此,保住了女兒一命,元德太主可謂心滿意足,再無所求。琽妃眼見如此,亦無可奈何,就此撤手。而從不問禦殿之事的帝太後亦不再多加置喙,此番事宜終於不了了之。


    自中宮箋表收回之後,為免琽妃一人事忙,皇帝晉珩貴嬪為妃,二人一同協理禦殿,稚奴交由我看管。如此,可叫稚奴歡喜不已,日日開懷玩笑,分外活潑,毫無當初身居鳳凰殿時的壓抑克製。


    是夜,出了一樁令人悲痛之事——竇修儀念女心切,神誌恍惚之下一時墜樓。幸而得遇夜行的珩妃,經過救治後,陷入昏迷之中。竇修儀雖不得帝心,到底溫良謙順,得皇太後看重,育有皇長女,禦殿之內品德有口皆碑,故而皇帝特命太醫院一眾禦醫好生照看、精心照料。


    得此消息,我心下不禁悲涼萬分:在這禦殿中,若心智不堅定,隻怕最先便是死於自己的心魔······


    未幾,被我吩咐日夜監視產婆、保姆、乳母的倚華、淩合二人前來回稟數日來她們行規舉步、安分守己,甚為規矩,絕無她人安插眼線之嫌。


    產婆伺候有孕的嬪禦生產,事關重大,自然要好生掌控,保證嬪禦來日順利生產,以防她人細作埋伏其中,出現產後毒殺、一屍兩命之類事宜。禦殿皇嗣自幼便交由保姆看護、乳母喂養,以防嬪禦玉體變化,妨礙承恩。此番監視既有挑選之意,亦有監視之能。繈褓嬰孩最離不開保姆、乳母的精心照料與看護,若其中或有一人欲行暗中毒害之舉,隻怕我防不勝防,故而此番我特意提早吩咐倚華、淩合暗中好生監視保姆、乳母。


    聞得此言,我正安心服用安胎藥之際,梁琦入內,傳來消息:多日的悲憤交加之下,姚氏因難忍屈辱,欲以一身紅綢自縊,終為人救下——如此反倒越發叫皇帝嫌棄。


    紅綢自縊之人死後易化厲鬼前來複仇,絕非姚氏此等大家閨秀可隨意知曉,且巫蠱咒詛乃楚宮大忌。


    琽妃一重重查下去,罪責便落到了正一品欽天監監正湯德隆身上。經徹查,固然湯德隆並未拾掇中宮行此舉,到底保不住底下人吃裏扒外。孰料一經詢問,湯德隆非但對此毫無查知,對底下人毫無了解,更疏於職守,且自走馬上任起,更收受白銀近十數萬兩。皇帝當即罷免官職、沒收所有家產,流放交趾郡朱鳶縣。孰料湯德隆一夜之間,竟暴斃而亡。此事就此不了了之。


    七月間,從二品大都督之女甄芫娘、正三品十六衛大將軍之妹許杜若、從四品上宣威將軍之姊賈江離奉旨入宮,皆冊貴人,但隻甄貴人得了封號——貞。初次侍寢後貞貴人晉娙娥,其餘二位貴人晉婕妤,與新晉的折麗儀平分春色。


    值得一提的是,八月初,素中才人亦測出有孕一月。因著我揭露中宮罪行有功,皇帝下詔,同時晉我與素中才人為貴姬。


    “奉天承運,皇帝製曰:


    朕惟蘭殿重內官之選,昭令範於星闈,鞠衣襄中壼之勤,晉崇章於月禦,鸞章光賁,翟彩榮增。谘爾麗人林氏、中才人素氏,秉性溫恭,宅心端謹,讚坤元而葉吉,儀式三宮,申巽命以揚休,恩承九室。是用冊封爾為婉貴姬、柔貴姬,入主彤華宮瑤光殿、中安宮月室殿。爾其益宣禮教,嬪虞垂媯汭之型,聿著徽音,佐姒播周京之化,欽哉。”


    聖旨下達之時,我懷著即將臨盆的大腹身孕於彤華宮儀門前接旨,聞得上頭朗朗之聲,心下頗歡喜:從此,我可以與稚奴日日相處,打發時光,且多一重保障。


    以富麗著稱的彤華宮乃早先貞順賢妃居所,正殿夏含霜,居之清涼,亦曰延清室,其華麗程度不下禦殿內的任意宮室。彤華宮地處鳳凰殿東北端,出鳳儀宮儀門左折東行,自璧門經豫章台,過雲帆月舫,北上穿杏林,豔杏夭桃含露雪,月朧明鶯玉鉤幕,細膩香肌,杏花枝上鶯聲嫩。鳳屏倦倚,瑤台月上娟娟露,紅綃舞袖碧玉眉心。


    過桂林,玉斧折丹桂,薰風殿閣,涼入賡歌唱,勸灩昌歜,疊雪香羅,桂影團團光正滿。更似菱花,齊把勻嬌麵,一曲陽春猶未遍,瀲瀲桂華滿,丹桂重開,向此際、十分香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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