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這段時日,我自會謹慎小心。”稚奴一本正經地保證道。


    我含笑摸摸他額角發縷,方由倚華扶著回了聽風館。


    迎著夜色,一入聽風館大門,沐浴更衣後,落座東暖閣貴妃榻上,榻上一塊淺紅五福捧壽七彩祥雲紋錦緞,抱著五香千瓣彩菊鵝黃軟枕,取了一旁薔薇寶相朱漆描金祥雲硬木小幾上的牛角梳,細細梳理卸下珠釵的青絲,眼見著燭光搖曳,飄忽不定,聞著寢殿內彌漫著的安息香,我不覺心底裏頭溫柔起來,鬆一口氣,感歎道:“今日這黃貓,當真來得奇特,竟是專門撲向中宮。”


    “隻怕有人盼著中宮一屍兩命。”服侍著脫下芙蓉雙色蘇繡綴碎米珍珠錦緞鞋後,倚華一口口喂我進服安胎藥,意味深長道。


    我歎一聲,頗有同病相憐之感,“若當真能一屍兩命,自然再好不過。然眼下中宮失了嫡子,亦順人心。”


    鶯月眼見我毫無睡意,一壁為我掖一掖被角,一壁道:“素來與中宮不和之人,便係琽妃了,隻怕其中她逃不了幹係。”


    “依你所言,此事倒似琽妃所為。隻是琽妃心思細膩,斷無如此大膽顯目。”聽了鶯月的話,我當即搖頭。


    倚華輕輕為我錘著腿,一邊道:“中宮已得盡恩寵,此番誕下一雙嫡子,人皆謂陛下會將這個孩子立為太子。屆時意欲芟夷,隻怕牽連甚廣,不及此刻便宜。”


    我腦中閃過一個念頭:會否係他?中宮誕下嫡子,於他不啻驚天災禍。


    倚華道:“中宮誕下死胎,顯見琽妃好處最多。她已不忿膝下無子,而中宮除養子外亦有一雙親子,焉敢不生嫉妒之心?”


    “如此說來,我該照料中宮愈加勤儉些。不然,與琽妃來往一多,倒惹上嫌疑了。”我微微嗤笑道。


    禍不單行的是,彼時嘉淑帝姬於玉華宮西南方位無故受驚夭折——正因如此,彼時眾羽林軍無法及時抵達。此事我翌日清晨梳妝時,方從梁琦口中得知。


    中宮所誕之子未幾便成死胎,不祥至極,按祖製所定,任憑中宮苦求亦無法追諡。倒是嘉淑帝姬,因生前極受皇太後疼愛,逝後被追諡為穆文淑公主,盡享哀榮。可惜的是,如此做法亦無法撫慰竇修儀心中之苦。


    朝臣作賀穆文淑公主靈應狀:


    臣等伏承今月八日穆文淑公主靈座有祥風瑞虹之應,爰至啟殯,知屍解。又承特稟清虛,薄於滋味,素含真氣,自不食鹽,洎於遷神,更標奇跡。伏惟聖係,本於道源,妙有所鍾,靈異必降。不然者,何得幼而能悟,性與非常,適來以時?且契於元運,超然而蛻,複鐸兜恚杳冥雖遠,仿像如存,則知仙路有歸,慈念已釋,理絕今古,事昭聞見。況臣等親侍軒墀,幸聞仙解,無任感之至。伏望宣付史官,以昭靈異,仍望宣示百官。


    我心中同感,娘親之死令我瞬覺天塌地陷,便一身素服前去拜訪竇修儀,加以安慰。孰料接連五次受阻後,第六次方見到竇修儀真容:一身素服之下,麵容憔悴如枯槁,慘白如靈前白幡,愈加顯得毫無血色,不見當日慈母真容。


    我心下震驚之餘,福身行禮,“參見竇修儀。”


    “起來吧。”竇修儀落座上首,一身素服,寒涼悲慟之意圍繞周身,淒婉一笑,“聽聞你接連數日前來,多次求見本宮,難得你這般誠心來探視本宮。禦殿諸妃皆因本宮的嘉淑——”


    竇修儀身邊的醉舞垂首輕咳一聲以作提醒,她方回過神來,取出帕子,揩著眼淚繼續道:“文淑而視玉華宮為不祥之地。難得你這般誠心親自前來探視。”


    我細細勸慰道,語調柔和而小心,唯恐觸動了竇修儀的心弦,“妾妃自幼喪母,如今娘娘喪女,妾妃推己於人,自然要來好生安慰娘娘。還請娘娘千萬要保重玉體。不然,隻怕公主在天之靈亦不得安寧。”


    聞言,竇修儀愈加潸然淚下,以帕拭去,哭泣不已。


    我恍覺自己言出有誤,忙改口安慰道:“這可是妾妃的不是了。本想著安慰娘娘,卻不料招致娘娘愈加傷感。”


    待到醉舞、丹桂在旁慢慢地勸阻了,竇修儀方緩和下來,啜泣著解釋道:“本宮不過一時傷心過度,叫林麗人見笑了。”


    “如今公主已逝,娘娘也該好生為自己的將來著想。”我耐心地細細勸慰道。


    “將來?”竇修儀雙眸含淚,淒涼地輕笑起來,似冬日的寒風夾著落雪迎麵吹來,寒涼的意味逐漸綻放在嘴角、眉梢,連帶素服亦飛飄出冬雪的含冰之氣,“若非文淑,隻怕這些年陛下根本不會駕臨玉華宮。如今文淑離世,隻怕陛下更會忘了禦殿中有本宮這樣一位嬪禦。”


    “那倒未必。”我細細分析道:“娘娘與陛下多年情分,隻怕陛下斷斷不會因此而完全冷落娘娘。依妾妃看來,前番皆因娘娘待陛下冷漠,無爭寵之心,是而陛下對娘娘亦如此。若娘娘肯對陛下上心半分,娘娘於子孫福份上,絕非一星半點。”


    “本宮哪裏顧得上陛下來不來,本宮隻想要文淑能夠活過來!”言畢,竇修儀再次淚流滿麵,簌簌落下淚,慟哭起來。


    我、醉舞、丹桂忙在旁勸阻,竇修儀才慢慢緩過神來。


    “娘娘若能重得盛寵,那麽,來日自然會有無數子嗣。若娘娘繼續這般消沉下去,隻怕公主在天之靈亦不得安寧。”我耐心安慰道。


    聞言,竇修儀抬頭瞥我一眼,淚眼中開始煥發,有了一絲神采,恍若春日第一縷日光照射進冬夜的黑暗,打破滿地的冰冷寂靜與沉沉死氣。


    寬慰好竇修儀後,我日日與殷淑儀一同至鳳儀宮照料中宮,恩寵亦自此開始緩緩升溫。


    待第五日清晨,中宮方悠悠醒來。沉霽趕緊命人告知皇帝。我服侍中宮飲用一早備好的雲澤參湯。


    殷淑儀上獻的雲澤參湯難能可貴,然則鳳體尊貴無比。為著中宮醒來可即時飲用,參湯時刻熬煮著,但凡涼卻則多數倒進了恭桶,盡數浪費,亦顯出殷家富貴不可攀及。


    皇帝瞧見中宮蘇醒,憔悴麵容露出七八分欣慰,不分日夜侍立一旁的宮人亦安心不少。


    此時此刻,皇帝發冠上特意隻插一根羊脂玉簪,極溫潤樸素;脫去明黃雙麵繡龍嘯九天明緙絲龍袍後,露出深碧祥雲紋金線龍鑭邊雪錦羽緞寬袖蟠龍袍,近乎發黑玄墨;腰間不過係一條玄色織錦墨玉扣帶,垂一連暗絡碧玉滕花玉佩。裝束雖家常,亦不失莊嚴重肅。


    碧玉滕花玉佩由整塊碧玉雕琢而成,雕刻工藝精湛,毫無瑕疵;玉色瑩潤通透,有上古美玉之舊物光澤;滕花更是栩栩如生,令人一望便頓生心靜神凝之感。


    我曾聞得中宮提及,此玉佩出自開國皇帝——孝帝之手,後幾經輾轉,方落入她手中。那日乃大和三年八月十五——皇帝立後前日。大婚當夜,她自日華門入主中宮,身著正紅色雲羽柔紗寢衣,麵上羞若紅桃,自鑲螺鈿葵花形葡萄紋緞盒中取出玉佩,盒內鋪著紫紅色絨毯,麵容含嬌贈予皇帝,以示物歸原主,亦多情深似海之蘊意。


    皇帝此刻帶此玉佩想必亦有此意。


    進了幾口參湯,中宮神誌清醒,瞧見皇帝走入,軟弱一笑,正欲起身便被皇帝按住,殷殷關切道:“梓童,你現在身子虛弱,先躺著吧,這些禮數全免了。”


    我在旁幫中宮順著背,她虛弱而緩緩勻著氣,麵帶欣慰,含笑欣喜,語帶希冀,笑容熱烈道:“陛下,可見過皇兒了?他在哪兒?妾妃方醒,尚未見一麵。”


    皇帝麵容有片刻呆滯,抑抑吐出一口氣,緊握中宮柔夷。


    眼見中宮神色滿含溫情歡悅,皇帝無奈而淒然,垂臉悲歎一聲,對中宮哀痛而溫情款款道:“梓童,你先前受黃貓驚擾,誕下一對死胎,朕已,朕已吩咐人將它送去雍和殿。別憂心,咱們,咱們以後一定還會有孩子的。”說著,安慰似地拍了拍中宮的柔夷,麵色頗為不忍。


    中宮那原如七彩琉璃般燦爛、日光下映出多彩幻光的麗眸於聞得此言後,光芒盡消逝,死寂一般。


    “此事當真?”中宮死一般靜默片刻,難以置信地看著我與殷淑儀。


    沉霽已克製不住,趴在床腳,拭淚哀求道:“還請娘娘保重鳳體。”


    我將手中黑釉瓷碗遞給倚華,低眉含淚,艱難點頭,與殷淑儀一同取帕拭淚,哽咽道:“還請娘娘千萬保重鳳體。”


    底下烏壓壓大片人皆低下了頭,隻瞧見青絲銀簪,如黑夜般令人驚恐,銀簪閃出光輝,似墳地鬼火、幽靈漫步,了無生氣,散發出沉悶壓抑的色彩,隻叫人悲從心起。


    中宮如鬼魅般睜大雙眼,先怔怔垂下幾滴淚,無限淒涼,待皇帝溫柔拭去,方忍耐不住,伏於皇帝懷中哀哀哭泣,烏發長長鬆散於織金錦被上,似一片墨潑灑而出,似飽含極其苦澀之哀慟,散發出濃烈的悲苦。


    皇帝隻一把將中宮摟在懷中,似欲將中宮揉進自己的身軀。


    思量著腹中所懷之子,我不禁感念:原來,中宮亦有如此情狀······幸虧我並未受牽連。如若不然,隻怕我更無複寵之機。中宮到底未產下皇嗣,叫我少了一絲對來日的憂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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