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謝權母妃。”站立一旁,稚奴揉了揉微紅的雙眼,對權淑媛行禮道,語氣已哽咽,粗粗聽來有一絲沙啞。


    “快收了期期艾艾的麵色,若叫中宮知曉了,又該不準我來見你了。”權淑媛摸摸他頭,一臉關愛。


    “殿下,快吃吧。此乃娘娘特意為您所精心烹飪的,來之前可都不讓人嚐一口呢。”蓮華溫和笑道,自桌上取一塊水饅頭塞進咿咿呀呀要抓些什麽的嘉慎帝姬手中。


    此刻為著如此柔和的語調,我這才注意起權淑媛身邊這一位上媛的樣貌品格:蓮華性情沉穩安寧,一雙溫和妙目水靈靈,傳神動人。


    “權母妃,你如今可大好了?”稚奴站著不肯入座,隻瞅著權淑媛,甚是擔憂而關心。


    “我已大好了。”權淑媛溫柔回答。


    “娘娘待稚奴真好。”我笑著拉稚奴入座,細細品嚐權淑媛手藝,誇讚道:“娘娘當真好廚藝。”


    “權母妃廚藝向來精湛。”稚奴在一旁正經端坐,斯文進食起來。


    “待日後你封了王,便可出宮開府了。”權淑媛在旁笑眯眯道。


    “說來這糖炒山楂真是好,連妾妃見了亦生津開胃。”為著討她們二人的歡心,用筷子夾取了好幾口菜肴入口後,我特意含糊不清地誇讚道。


    眼見我滿嘴塞,權淑媛止不住笑,慈愛地看著稚奴,憐惜道:“稚奴胃口難開,時常幹嘔,偏對山楂情有獨鍾,我便日日吩咐小廚房庖丁準備上等山楂,日日親自動手烹調,手藝方高明起來。”


    聽罷,稚奴眼眶逐漸紅了幾分,頭愈加低了。我嚐了幾口,瞧見鶯月眼色,便放下了嵌紅寶石柄頭細銀箸。


    “密華姐姐,你要走了?”稚奴聽見我擱下銀箸的聲音,立刻轉向我,一臉不舍地問道。


    “我明日還會繼續來探望稚奴。”我撫摩他麵頰,極柔嫩,掏出懷中雕芙蓉尺玉珠鏈,交至他手上,安慰笑道:“此乃夜明珠所製項鏈,夜裏可自行放光,你若怕黑,有了此物便無需害怕。”


    尺玉珠鏈乃湣帝生母——安懿章慶帝太太後晉封莊妃時所收賀禮,亦屬其至愛之物,明旦視之,光照一室,價值萬金之數。


    當日,懷帝下賜後,諸妃豔羨,彼時的中宮亦屬姚氏中人,心中忌恨不已,命人暗中下藥,以生南星奪其性命,致其生產時險些喪命而亡。懷帝命永巷令徹查死胎一事,本欲株連九族,奈何姚氏一族大權在握,權傾朝野,隻得暗中毒害,追諡昭端敏惠恭元懷皇後,入葬絰陵。珠鏈本為斂敏所有,乃帝太太後所賜之物,隻因我與她姐妹情深,她便轉贈予我。如今,我將此物贈予稚奴,正為珍視之意。


    “這——”稚奴遲疑著接了過去,打量了幾眼,對我綻開笑顏道:“多謝密華姐姐。”


    “娘娘,時辰快到了,咱們亦該走了,不然中宮該遣人來催了。”荷華瞧了瞧日色,在一旁催促道。


    “既如此,我與太華先去了,明日再來看你。”權淑媛關心切切,準備動身離去。


    “嗯。”稚奴點點頭,極懂事。


    我亦道了辭,緊隨其後。


    “密華姐姐——”跨出鳳凰殿門檻之時,稚奴跑來,牽住我的手,仰頭問道,眼中滿是期待,“你日後還會繼續來看我麽?”


    “一定。”我溫然笑道,示意他保重,方出垂花門。


    他雖鬆了手,卻一直站在門口望著我與權淑媛。


    辭別中宮後,一出鳳儀宮,權淑媛哀歎一聲,微不可聞,連帶著齊腰襦裙上綴的真珠在日光的照射下亦如同一顆顆滾圓的淚珠,散不盡哀涼,吐不盡悲苦。


    我疑惑道:“娘娘為何唉聲歎氣?”


    “你沒瞧見中宮那樣,待稚奴太嚴苛了些。”權淑媛籲出一口氣,麵上滿是心疼。


    “此言極是。然則哪個母親不望子成龍呢。”我淡淡笑道。


    舉目望去,前方禦花園盡顯漫天飛舞的白嫩粉末姿態,一朵朵雪花早已不再落下,然則依舊顯出麵前一片潔白澄澈的雲朵輕盈降下,覆蓋在地上,令人不由得心生潔淨之情。礙於此刻係初冬時節,固然寒冷了不少,鳳羽池麵到底尚未被冰凍住,依舊可見枯萎的荷葉如同殘花敗柳一般頹廢在水麵之上,深碧色的枯葉停駐在水麵之上,愈加襯著水麵如同一麵古銅打磨而成的明鏡一般,將天地萬物盡數清晰地照應在裏頭。此刻時值寒冬臘月,大雁與燕子皆已然南飛過冬,自然鳥鳴銷聲匿跡,四周悄寂無聲,毫無一絲人氣,然則卻依舊無能與與稚奴所居的宮室相比。我麵前的此情此景固然夾雜著幾分枯萎荷葉的破敗之色,終究多了幾分生機與活力,不比稚奴所居之處,那般死氣沉沉,毫無人氣,渾然一副靈堂之前的氛圍,令人毛骨悚然。


    此刻我亦回想起初入裏頭的場景,依舊不免唏噓起來,猶如身臨墳地墓地,才一邁入裏頭,隨即刮來一股股陰寒的詭異之風。恍惚之間,念及裏頭富貴的境況,倘若再多一些白幡,隻怕就真成了一場哭喪之禮。


    “話雖如此,然則——”權淑媛微微張了嘴,眉眼間猶豫起來,並未說完,隻轉過頭打量身旁景色,折一朵盛開在潔白雪景之中的雪白山茶花,持於手中,細指捏著花枝,不住地轉動著,嘴角一縷淺笑,日光照射下來,在修長睫毛掩映下,麵上微微籠罩了一層懷疑的陰翳,晦暗而數不清,終於問出了口,“妹妹看似頗喜愛稚奴。隻不知妹妹為何接近稚奴?”


    “殿下乃陛下長子、中宮養子,自然尊貴無比,然則妹妹絕非投其所好。妹妹所為,不過同病相憐罷了。”我心下感歎權淑媛當真聰慧,如斯女子怪道能安度己身,誕下皇帝次女。


    “但願妹妹所言屬實。稚奴他命途已然——”權淑媛神態悲天憫人,依依愁緒,眼中淚光點點,梨花帶雨,然則陌生如霜,微微夾帶秋日肅穆之氣,令人如遭刀削肌膚。


    權淑媛嬌滴滴的梨花帶雨模樣乃宮中最為人稱頌的一道美景,如秋雨般細膩濕潤,亦如春雨般細涓不斷,哽咽時斷斷續續,斷人心腸,哀泣時如嫠婦一般清幽,令人徒生悲傷,直入心肝。宮人紛傳,當初皇帝正是看中她清麗姿容中一縷若有似無的清愁,方徑直冊為麗儀納入禦殿。


    我如何不知此意:她絕不允我將稚奴視作平步青雲的踏腳石。


    停住腳,我對她屈膝行禮,語氣鄭重,麵色肅穆,“妾妃自然明白。妾妃亦可對天起誓,從未有過利用稚奴爭寵之意,不過同病相憐罷了。”


    恍若時光停頓在這一刻,靜靜瞧了我半刻鍾,權淑媛方破顏笑道,如紫薇初綻、綠梅沁端、赤菊千瓣、黃蓮光燦,明柔朗圓,“但願本宮並未看走眼。妹妹且行,本宮先回去了。”


    “恭送權淑媛。”我在她身後恭敬行禮道。


    眼見她邁著蓮步往德昌宮方向緩步走去,似一團輕霧,蜿蜒開來,散發一地的柔和,我喟然歎道:“難得權淑媛係這般人物。”


    此時日色初霽,太陽微微露出半張臉而已,日頭暖陽之下,大地回春,降生溫意,催得細雪化水,霜凍解寒,化作一道道滴落在花葉之上的水漬。自禦花園閑閑漫步,色澤豐富之景再次如幻霞彩雲般攤開,極為朦朧,碧綠蕩漾,雪白飄搖,朱砂點綴,迷霧漫漫。昨夜的霜風先入梧桐樹中,繼而伴隨著繚亂的星光之色,襯得眼前美景格外山明水漣,淺黃、深紅之色的山茶花亦在如此的背景烘托下,顯得格外鮮妍嫵媚。


    “主子日日這般,當真勞心勞力。”鶯月見我一副深深思量的神情,不由地心疼起來,勸說道:“咱們回聽風館好好歇一會子吧。”


    “現下不過勞心罷了。”我輕笑一聲道,撫過頸上斂敏所贈的南海珠鏈,潔白溫潤,細細琢磨起來,隻見日光下竟有淡淡粉色的光輝浮現在眼前,光澤極甜膩軟柔,“若不勞心,便是勞命。你瞧這宮裏,哪個叫人省心?連權淑媛之流亦非至純之人,遑論咱們了。中宮地位至高,琽貴嬪已與柔嬪聯手,侯昭媛與懿嬪一黨。朱順華雖說有與我交好之意,終究不如嫋舞、婺藕與斂敏。”言談之間,腳步愈加悠閑起來,隻覺日光照射下來,格外柔和,叫人不複寒涼之感,隻一味地心生燥熱。


    此時臨近正午,回了聽風館,淩合親領了承文並幾小內侍將午膳擺在東暖閣圓桌上。食罷,我以茶漱口,以山楂蜜解飯後油膩。淩合波瀾不驚地候於食桌旁,隻待星回、霜序收拾了盤碟,由二小內侍抬回去。


    入宮至此,我已將倚華、淩合視為心腹:如此人物,辦事雖一絲不苟,然則心中極有溝壑,極難對人忠誠。然則一旦心生忠誠,便至死不回頭。在這波譎雲詭的禦殿之內,能得她們二人忠心,我定餘生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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