婺藕一怔,鬆然笑道:“姐姐,縱然我恩寵不深,有你們三人護著,她們怎敢怠慢我。何況與我一宮同居的朱順華再和氣不過。”


    此言卻令我心中長出一根根細微渺小的毛刺:縱然我得寵於她有益,亦占了婺藕應有之寵。


    我心下不禁愧疚起來。


    “這——”嫋舞亦抓了婺藕手,深深愧道:“如此說來,先是墨麗儀與斂敏、我,再是素婉儀與清歌,到底我等耽誤了你。”


    “此話何來!”婺藕急忙解釋道:“若非你們得寵,我亦不得如此啊。”


    聞言,我等這才放下心來,端過茶盞,啜飲一口。


    不經意間,衣袖微微褪下,我瞥見嫋舞手背露出一大塊淤暗斑痕,出乎尋常,終按捺不住疑惑,指著柔夷問道:“姐姐,你這手——”語氣關切。


    嫋舞恍然察覺,忙放下茶盞,收了手,以寬大的蜜色錦緞衣袖蓋住,神色慌亂,遮遮掩掩道:“無礙,小事一樁。”


    我等三人麵麵相覷,心知此事非同尋常,盯著她道:“嫋舞,你若遇了為難,可絕不能瞞著咱們。”


    眼見嫋舞默不吭聲,神情默哀,我擔憂疑惑至極,徑直搶過她手,拉上衣袖。緊握細瞧之下,川字眉皺一分,怒氣多一成,凝聚烏墨瞳仁——手背青紫瘢痕,格外醜陋醒目,腕上更甚!!!


    斂敏、婺藕亦大吃一驚。


    在吾等含淚逼問下,嫋舞吞吞吐吐,死死咬著下唇,眉頭緊鎖,眼中憤恨哀怨,頗不忍傾吐,緊緊抿嘴,靜默苦忍良久,方分外艱難道:“係陸貴姬所為。”哽咽言畢,垂首取帕拭淚。


    斂敏等大驚失色,“她刁難你了?”


    我眼中幾欲湧出淚來,難以置信,鼻頭酸澀,實難料到嫋舞此段時日竟有如此遭遇。


    嫋舞長長的睫毛上閃著淚花,不住顫抖著,“當日貴姬冊封嘉禮結束後,我再次往仙居殿參拜,誰知她竟當場刻意刁難,令我顏麵盡失。”


    嫋舞眼中極力忍淚,深吸一口氣方繼續道:“幸而我竭力忍耐,無一絲差漏方求得一時安寧。可惜待聞得陛下寵愛清歌、清早便晉為婉姬,她一時嫉恨過頭,竟將我當宮人使喚······”


    “姐姐,係妹妹連累了你。”我滾滾落淚,打在手背上,似鞭撻於身,心痛難熬。


    “此事何嚐係你的過錯。”嫋舞竭力不令淚珠掉落,將其盡數化為仇恨,麵容冰冷,寒恨笑道,眼中利刃似太阿、龍泉,鋒芒畢露,銳利逼人,“她失寵已久,而我湊巧係她宮中人,借管教宮中人之名做如此行徑,自然是頂好的借口。縱使我當眾提出,琽貴嬪如何肯幹涉?縱使幹涉,一句‘妹順姊謙,何必多事’,能奈她何?何況,縱使我私下告知,陛下為你而查問,琽貴嬪重視,又能如何?到底皇嗣重要,她能受多大責罰。”


    “隻是,她未免忒愚蠢了。”斂敏不忍再看,低頭皺眉,哀歎道。


    “此言極是。”婺藕心疼而疑惑道:“她早早失寵,眼下亦不過因皇嗣方得晉封,如何敢橫行至此?而嫋舞你前途無限,意欲報複輕而易舉。”


    “我亦不信她會如此自尋死路。”收了哭泣之色,點點頭,嫋舞深思凝重。


    “我看未必。”斂敏凝眉深思許久,緩緩睜眼,問我道:“清歌你可還記得當日玉簪園受她掌摑一事?”


    憶起此事,我心內忿忿,頷首應道:“如何不記得。”


    “那日清歌你竟受陸貴姬掌摑?!”見我如此回應,婺藕與嫋舞不由得驚訝叫道。


    我語氣故作輕鬆,無關緊要,麵上淡淡,啜飲一口畢,放下茶盞,無足輕重道:“不過行禮不周,叫她的貼身內禦打了兩巴掌。”然雙眸似凝出千年寒冰,冷氣入骨。


    固然如此輕描淡寫地解釋了一通,她們二人仍舊吃驚萬呆,垂首無語,緊抿嘴角,緊緊蹙眉。


    斂敏盯著我,語氣嚴肅而正經道:“你可還記得彼時她著裝如何?”


    “絕稱不上華麗尊貴。”略微一思量,我隨口道出,低頭浮著茶麵,複添一句,恍有所思般對斂敏提道:“且身旁隻綠植一人伺候。”腦海中靈光一閃,直愣愣看著斂敏。


    “她懷有身孕,漫步散心抑或穿著亦不該如此。”斂敏所言‘懷有身孕’四字頗意味深長。


    經斂敏一點,我長睫登時抬起,似一隻鳳蝶振翅飛翔,翩然起舞,無數疑竇於微風下撲麵而來,數不清紛亂。


    “若她身後有人扶持,偏遭此際;若無人扶持而如此作為,實難置信禦殿中竟有人如此愚蠢。”我細細回憶著彼時陸貴姬的衣著,竭力思索著,皺眉起來,不自覺地以食指糾纏起胸前的一縷烏發,搖搖頭,歎出一口氣。


    嫋舞亦百思不得其解。


    “依我看,無需咱們多心。她如此行徑,自有人鬧到琽貴嬪麵前。”婺藕眼眸略微一轉,嘴角含笑,樂嗬嗬道。


    如此莞爾言笑一番,吾等用過冰糖燕窩、菊花涼糕、菊花豆腐、菊花茄子後,便各自回去了。


    涼冷三秋夜,睡美雨聲中。曉晴寒未起,霜葉滿階紅。每日起身,秋雨彌空,冷侵窗戶琴書,四簷成韻,雖陰雨連綿,鬱鬱沉沉,終時而大雨、時而細雨、時而小雨夾雜,倒頗有一番情致。一雨遽涼自此始,灰宿溫瓶火,香添暖被籠。


    九日,整整九日來,皇帝皆歇在聽風館,我手中的金瓜子亦多三枚,勢頭較墨麗儀當日更甚。相比之下,素婉儀僅被招幸一夜,較墨麗儀亦不如。


    諸妃詫異嫉恨之時,禮品亦如流水般口是心非地湧入聽風館,直將庫房堆滿。前來探訪之人幾乎將聽風館大門踏破。


    皇帝如此寵幸,連琽貴嬪亦不住感慨,“婉姬如此盛寵,哪怕當日的侯昭媛亦不可匹及。”


    琽貴嬪此言惹來侯昭媛麵色頓時難堪,接連數日賭氣不出門。


    瑛貴嬪亦拈酸半吃醋一般,感歎一句,“婉姬如此盛寵,可與中宮當初相提並論。”


    滿眾嘩然之下,縱使皇帝意料到中宮心結,親自前往鳳儀宮安慰,亦遮掩不住眾人遐想起當日中宮與皇帝係何等恩愛。


    我心道:如今此事一出,縱使中宮如何安心養胎,想必亦心有不甘,對我有提防之心。中宮縱使身懷六甲,到底係禦殿之主,若放任她對我疑心重重,隻怕我來日道路艱難了。自我得寵以來,諸妃送來的賀禮數不勝數,我借花獻佛,挑出幾樣珍品,上獻中宮,以此討好,顯現謙順,未為不可。


    倚華曾回稟道:“啟稟主子,淩合已盡數將各宮娘娘主子遣人送來的賀禮記錄在冊,隻等您過目再做安排。”頓了頓,複添上一句,“其它的便罷了,唯獨琽貴嬪送來的宣紙光雪柔順,奴婢從未見過這般上乘的宣紙,想是宣州新上貢的。”


    “宣州。”我點點頭,若有所思重複一句,嘴角含一絲笑意,“既如此,你將宣紙取來,我細看看。其餘搬去庫房。”


    “是。”


    半刻鍾後,淩合、梁琦合力捧著一口錦盒小箱來了,回稟道:“琽貴嬪所贈宣紙皆在此處,箱盒亦留下,說此箱盒最能防蛀防潮。”頓了頓,梁琦複道:“新上貢的宣紙陛下隻賜給了琽貴嬪。據傳,宮中精通丹青寫意者,唯琽貴嬪而已。”


    我仔細一瞧,箱盒之上,朱漆描金,以剔彩點螺工藝於樟木上顯出五鸞玉鳴圖案。赤、黃、藍、黑、白五隻鸞鳳高貴霄華,飛雲翱翔,箱盒光潔柔潤,可謂精巧奪目。


    聞言,手上動作一滯,我捏著黃銅鎖扣自顧自笑道:“琽貴嬪當真有心了。”細細摩挲了鎖扣半晌,輕輕打開一看,隻見裏頭宣紙光而細滑、潔白稠密、紋理純淨,確乃上乘之作。


    礙於禦醫之言,九日內,琽貴嬪以我身子欠安為由,下令閑雜人等不得出入幹擾,令人望而卻步。


    “妹妹,這下你可當真寵冠禦殿了。”一日,睡過午覺,斂敏三人進門,語中滿是玩笑。


    “參見錢太儀、妍姬、申貴人。”倚華行禮道。


    我忙起身離榻,拉她們入座。


    “妹妹,快與我說說,這幾日皆發生了何事?人人皆謂陛下每每來你這聽風館,便愈加留戀難返。”婺藕頗有興趣,雙目精彩有神,興趣盎然,一坐下來,便喋喋不休道:“禦殿之內可都傳瘋了,說你這位婉姬是九尾狐轉世,專會勾引——”尚未言畢,一旁身著碧梅輕紗齊腰逶迤襦裙,姿容清麗淡雅的斂敏急忙拉了拉她衣袖,她方明白過來,漲紅了臉,其色遠勝宮裝的緋紅,縱使上繡華漫海棠,錦簇鮮妍,亦難企及,對我局促歉疚道:“清歌,我並無此意。”


    “我明白。”我淡淡一笑,溫和道:“曆朝曆代,禦殿流言不斷,從未停過。此話亦可見暫無人越我之上者,不是麽?”


    “誰說不是呢。”婺藕笑著接下,繼續直白而興致勃勃道:“你不曉得,當日素婉儀侍寢,陛下竟一大早便起身,無人曉得其中緣由,反倒給了你轉機。眼下,人人隻議論你如何盛寵,無人談及素婉儀那日的景況。”


    嫋舞再次拉拉婺藕衣袖,她方稍稍收斂些,湊近了頭,繼續悄聲道:“乃至那日清晨,山茶莊發生之事亦為人舊事重提,現下可謂雲翻風湧,沸騰禦殿內外。據傳,燒槽琵琶非但乃大周後愛物,前朝湘貴妃得賜後,亦將其視作珍寶,從不示人。此番落入你手,令人吃驚。不少人下巴亦掉落在地。眼下接連九日招幸更令人咋舌,隻怕日後妹妹你麻煩不少。”言論至末尾,神色逐漸擔憂起來。


    我對她們泯然一笑,“這有何妨,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便是。”


    嫋舞麵容有幾分深意,襯得豆青色高腰襦裙上頭片片蘇繡的碧葉綴梨花愈加雅致典韻,“自你得寵,墨麗儀氣得在琉璃軒砸了好幾個花瓶,致使博古架上空空蕩蕩。據聞其中之一乃竇修儀贈予,說是同居一宮的見麵禮。虧了竇修儀大度、不理世事,不然,隻怕此事絕非如此簡單。”


    “姐姐此言何意?不過花瓶罷了,我瞧著,竇修儀絕非如此心胸狹窄之人。”我疑惑起來。


    “那花瓶本屬陛下。”斂敏靜靜笑道,笑容極富深意,愈加顯得襦裙上墨綠的碧梅色澤深刻。


    “如此說來,便是禦賜之物了。”我睜大雙眼,吃驚道。


    “正是。”嘴角微微一勾,露出幾分深刻的笑意,斂敏隨即悠然端起茶盞,啜飲了一口,神態悠閑自在。


    “若此事已傳開,其她嬪禦怎至今無動於衷?墨麗儀她向來不得人心。”沉吟半刻,我當即指出別扭之處,疑惑起來。


    “我自蕊兒處得知。宮中,她人脈廣,任何消息皆可提早得知。”見我如此發問,斂敏細細解釋道。


    “原來如此。”我若有所思點點頭。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照影曲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林遇澤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林遇澤並收藏照影曲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