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裏,微風和煦的午後,溫暖柔和的日光撒下滿地的金粉爍光,仿佛螢火蟲在夏夜的夢境之中忽起忽降,伴隨著涼風升騰在空中,亦恍惚一聲聲夏日午後的蟬鳴,一絲一縷,綿延不絕,猶如一場遙不可及的夢,深深沉眠中,忽高忽低,無法觸摸絲毫。


    我闔著眼,悠然閑坐在合璧宮庭院的貴妃榻上,曬著太陽,正悠然回憶往事,被我視如親生女兒的內禦——沢兒入內,捧著一碗藥,時不時抽起鼻子來,嗚咽沙啞之聲由遠至近,甚是委屈地喊道:“姑姑!”


    我當即明白過來,知道她又是為了些許微末小事受人責罵,心下不禁失笑起來。


    看著她小心翼翼地放下手中的藥碗,隨即苦澀的氣味彌漫鼻尖,白茫茫的霧氣繚繞眼前,連帶著我眼前的一切都變得如夢似幻起來。


    看著這張與我年輕時頗為神似的臉龐,我慈愛而緩緩地笑了起來,聞著苦澀的焦味,細細地問道,語帶關切,“你可是又把藥熬焦了?挨了蜜姑姑多少罵?”


    沢兒紅了臉,眼中含淚,嘟嘟囔囔地解釋道:“姑姑,我不是存心的,隻是一心惦記著姑姑你說的那位肅帝一朝受盡恩寵的婉長貴妃的傳奇一生,一時出怔入了迷,這才過了湯藥的火候,挨了蜜姑姑的罵。對了,姑姑,你說倘若婉長貴妃依舊在世,當今陛下會不會特別禮待她?”提及婉長貴妃,眼眸隨即閃著好奇的光芒,熠熠生輝堪比日光。


    我和煦微笑起來,緩緩道:“當今陛下雖是先帝長子,但眾人皆知,係庶出,並非嫡出。如今宮人中依舊有傳言:若非為著婉長貴妃曾為當今陛下養母,隻怕當今陛下並無繼承大統的機會。”


    “先帝對婉長貴妃可謂情深一片。怪乎當今陛下登基後,當即頒布先帝遺詔,將入了瑤華宮、為先帝祈福的玉真娘子重迎入宮,尊為章獻帝太後,加禮遇奉養。”


    “是啊。若非如此機緣,隻怕玉真娘子能就此安度餘生。”念及往事,不由得悲上心頭,揩了揩濕潤的眼角,我端起藥碗,平複心緒,微微吹一吹,悠悠啜飲一口,隻覺入口又苦又澀。


    “為著玉真娘子當年前往瑤華宮半路上被劫匪綁走一事,當今陛下將所有受任護送婉長貴妃的羽林軍盡數斬首,不留活口。由此可見當今陛下身為玉真娘子養子,當日何等備受嗬護,故而這般孝順玉真娘子。”沢兒的眼神忽而滿是光彩,熠熠生輝如同煙花炮竹在漆黑的空中綻放出七彩的光輝,羨慕得緊。


    我的眼神暗了暗。


    沢兒依舊無所察覺地繼續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喃喃不絕道:“不過,我聽現在的那幾個老宮人說,論起容貌,當今陛下寵愛的婠妃娘娘與昔日的婉長貴妃一般無二,神形皆似。連蜜姑姑亦曾感慨一二次。縱使早早下降的嘉敏公主,亦不如婠妃娘娘那般酷似婉長貴妃,形狀相貌如此相似。姑姑,你年幼時曾有幸服侍過婉長貴妃幾回,你瞧婠妃娘娘可與婉長貴妃相不相似?”


    聞得此言,心緒驟然一停,頓了頓,將剩下的湯藥一飲而盡,取帕拭口,看著沢兒在旁收拾了,我微笑而緩緩地說道:“當年,我曾跟在鶯月姑姑身後在彤華宮外殿伺候一段時日。後來,又跟著倚華姑姑伺候過婉長貴妃幾回,隻是時日太久,記不清婉長貴妃的模樣了,隻記得婉長貴妃懋婉清昀,縱使接連誕子,容顏依舊無改,風采奪目。想來若倚華、鶯月二位姑姑尚在人世,隻怕能認出來。”


    沢兒眨眨眼睛,天真單純地說道:“當日,為著給被綁走的婉長貴妃盡忠,婉長貴妃身邊的親信如倚華姑姑一流,皆被當今陛下賜死。若非姑姑早早調離婉長貴妃身邊,又常年不見婉長貴妃,隻怕姑姑亦會給婉長貴妃殉葬。”


    我點點頭,笑了笑,繼續道:“彼時,婉長貴妃將年幼的我常年安插在禦殿之中,正為探聽消息。孰料竟救了我一命——這倒是婉長貴妃高瞻遠矚之處。”


    想了想,對上她尤為紅腫的眼眸,仔細瞧了瞧,我安慰似地緩緩道:“沢兒,既然你有此一問,我便把我之前與婉長貴妃的故事告訴你,叫你明白這禦殿之內,人人皆會有失誤之處——縱使當日的婉長貴妃,亦無例外。若時刻將她人的一言一行放在心上,隻怕你力不能及,心思還不夠用。然則此類事宜乃前朝舊事,聽完之後,你心裏有數便好,切勿對她人多言。你可一定得牢記於心。”


    “姑姑,我答應你,一定不會告訴別人。”沢兒聽聞,來了興致,坐在我身旁,眼中閃出一道奇異的光芒。


    “婉長貴妃論及出身,可謂低微,不過民間選拔而中。然則她美貌出眾、才識高超、品德過人,通過自薦,這才與自己的親姐姐一同被送選入宮。”說著,我轉身落座暖閣內,持起紅泥小火爐上白霧彌漫的滾水,沏上一壺祁門,趁著茶水滾燙,茶香撲鼻,白霧繚繞而難以入口之際,緩緩道:“那時我還年幼,初入宮服侍新晉嬪禦,後來服侍鶯月姑姑,才有機會了解婉長貴妃的過往。彼時,她年老糊塗了,時常自言自語。那些話教我私底下聽到,我才了解事情的全貌。”


    正說著,我嗓中幹澀,不禁咳嗽起來,啜飲一口滾燙的祁門茶,潤潤嗓子,這才沙啞著繼續說道:“依著鶯月姑姑回憶婉長貴妃每日一記的手劄,故事是這樣發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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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入棣萱台那日,恰係麟德二年八月初一,雲淡風輕。澄澈清晰的天際之下,浮雲之間,翻騰著一對鳳凰朝日,金光四射,恰似鸞鳳和鳴,可謂極好的日子,良辰吉日。


    彼時,日色光亮,明燦鮮芳,暖意如春,包括我在內的五十名粉黛淑女自天守城外宮伊侍殿提攜著裙擺,順抄手遊廊漫步東行,婀娜至朱漆描金雲鵬精衛上玄宮門前,翩然跨檻入內。經教引嬤嬤引領,眾人邁蓮步飄踱宮道,提攜輕紗宮裙,輕盈紛疊入棣萱台內方止步。衣裙皆係禦造,雲飄霧繞,象征淑女無論入選與否,已為禦殿中人。


    台內,秋意漸濃,涼風絲絲,颯爽麗姿,令人格外幽舒。


    “請諸位淑女在此等候傳召。”此時教引嬤嬤已離去,一年輕內侍戍立朱漆鏤龍鳳呈祥櫸木槅扇門旁,看似年近二十,身量消弱如枯枝瘦小,深青宮服隨風搖蕩,聲音輕靈而空幻,飄入耳中,如夢似境,雲虛霧淡中盡顯懸空臨位,極不踏實。


    本朝特例:宮內奴仆統一稱宮人,以內禦、內侍代稱。宮女、內侍乃前代稱呼。開國高祖登基後,於禦殿典製上亦沿用前代舊製。


    改稱呼一事乃懷帝朝一因滿腹詩書而得選入宮的許氏才女所為。


    許氏甫入宮,便冊正五品慧嬪,賜居章華宮,破例入主珠鏡殿,加椒房恩寵——以花椒塗抹正殿宮牆,彌漫出一股椒香暖意,更接連七日侍寢。後曆遷正四品麗人、從三品慧貴姬、從二品慧貴嬪、從一品賢妃,寵耀錦簇,聞聲於前朝禦殿,連對宮人的稱呼亦隨蘭心,改為內侍、內禦。待懷帝崩,賢妃許氏因悲成疾,對宮人勸解置若罔聞,至死不進水米,七日後含笑仙逝。湣帝感歎許氏花信年華的才識貞潔,追諡正一品“獻和惠長貴妃”,與懷帝合葬絰陵。內侍、內禦之稱亦延用至今。


    棣萱台內,我坦然打量該內侍,目光細細而好奇,含探尋之意,孰料他始終低頭,難見神態,隻得做罷。


    與我一母同胞的親姊嫋舞,則在旁隻一味垂首,絞著白緞帕,纏繞指柔,麵容忐忑,長長睫毛遮掩住眼眸,教人難看出繁複心緒。其餘淑女大氣亦不敢出,隻規矩端立,麵肅容正,唯恐被人恥笑。


    見該內侍出閣,我任由腳下輕盈的步履輕叩於地,漫步無聲。輕鬆行至窗邊,‘嘎吱’一聲,推開朱漆鏤百花齊放櫸木窗,悠哉遊哉探出頭四處觀望,打量起這座世間至上華貴的宮殿,全然不顧旁側眾人驚異目光,任由她們互相竊竊私語、傳出瑣碎細語,如鳥鳴啾啾、雀聲唧唧。


    甫聞得動靜,嫋舞登時抬起頭來,見我如此大膽,頗為吃驚,花容失色,環顧四下,趕緊上來,拉過我手,以目光示意我安分守己。我安然一笑,視若無睹,不甚在意地掙脫開來。嫋舞沒法,隻得無奈歎一口氣,似一根秋日的鴻雁飛羽,晃悠悠自天際落下,任由我張揚。


    順著視線探頭,外頭躺著一片平和大湖,習風清波,飄渺仿若瑤池仙品,蓮荷出水,雲霧漫生,柔綿溫蘊,伊人成雙,鴛鴦戲水,白鷺飛鳴。舉目望去,似古樸銅鏡自天際降下,碧波翠影中映射出‘金銀琉璃瓦,瑪瑙水晶磚’的華美景象。


    東端一道九孔橋遠遠延伸而去,盡頭一扇宮門,輝煌明亮似金漆黃油,映射日光萬丈輝煌,乃印昭宮西門,名喚月華——亦屬內宮大門。印昭宮東門喚日華,唯君王大婚時,嫡後可入,餘時緊閉。


    月華門朱漆描金,上頭勾一幅巨大的鴛鴦戲水漾龍騰圖案,繪祥雲如霧千裏變幻之象,將華台、朱亭、麗樓、宏堂隔絕在內——唯有來日眾淑女入選嬪禦後方可跨入。


    湖後飛簷輕紗朱廊極為細長,似一條雲霞絲帶飄然纖柔,正係千步廊。此廊因內禦千步方可踏盡而得名,西盡頭矗立六座明瓦廡殿群,名喚六尚二十四司,掌宮掖之政。每歲擇選女官、女史,禦殿六尚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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