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鎮,春天,快到晌午。


    街麵上熙來攘往,車水馬龍。清水鎮這樣魚龍混雜,三不管的地界上,人、神、妖混居,自有一派獨到的繁榮景象。


    玟公子,身著一襲並不算華麗的水藍色長袍,頭發隨意的束在腦後,手裏拎著一個看上去很紮眼的大包,鼓鼓囊囊不知道裝了些什麽,不緊不慢地在街上閑逛,看上去悠然自得。兩側街道上的店鋪大多數已經換了招牌,隻看到幾個熟悉的店麵:兔子精的包子鋪,麻子家的肉鋪,街角聽故事的茶水攤……


    當年軒的酒鋪還在,似乎還有人在經營,估計是軒留在清水鎮的眼睛。玟公子大大方方地從門口經過,沒有任何遮掩,他心裏清楚,隻要他在清水鎮露了麵,瑲玹立刻就會知道。西炎山、五神山、甚至青丘都會知道,他心裏頓了頓,想必山上清清冷冷那一位也會知道。知道就知道,他就是來了清水鎮,這有什麽可隱瞞的?大不了就是這個也來找他,那個也來尋他,來就來吧,還怕他們不成?


    他低頭想著心事,不知不覺逛到了回春堂門前。回春堂招牌、店麵比當年大了一些,看上去整潔了很多,看樣子甜兒把這裏經營的不錯。玟公子站在門前,一直沒有動。幾十年了,竟然一次都沒有回來看過他們。回想這些年,好像做了很多事情,又好像什麽都沒做,什麽都沒得到,他還像當初離開時的玟小六一樣,孑然一身。不同的是,多了那麽多身份,貌似有了那麽多親人,可是如今,他還是那麽孤單,那麽寂寞,就連那個曾經以為的可以相依之人,如今也已經當爹了。他不禁低頭自嘲的笑了笑。


    “這位公子,可是身上有疾?裏麵請。”


    眼前是一位郎中打扮的青年,麵目清秀,麵容和善,話語溫和。


    “哦,好。”


    玟小六跟著進了屋。左側牆上一麵整齊的藥櫃子,中間是看診的桌椅,右側連著後院,跟當年的陳設差不多,簡單樸素。


    “阿生,吃飯了。”


    老木的聲音。


    玟小六循聲望去,瞬間濕了眼眶。老木正從後院緩步走出來,幾十年不見,老木老了許多,但是精神還不錯,畢竟是神族,還活著,真好。


    “哦,有……這位……是來看診的?”


    小六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一句話說不出來,臉上有一抹笑容,眼中卻噙著淚花。


    六十年,凡人的一世……(此處時間,相比原著有改動。老木還活著)


    老木看向小六,身形晃了晃,眼神一震。


    “木爺,你們先吃,我看完這個診就來,不好讓人家等著。”阿生說著,引著小六向診台走。


    小六還是沒動。


    “這位……公子……晌午了,沒吃飯呢吧?若不嫌棄,可願意……”


    “願意,願意……我這早上到現在都沒吃飯”,說著,小六轉頭一邊往裏走一邊對阿生說:


    “放心,診金翻倍,我就是餓了,這時候現去找飯館怕是要被餓死。”


    阿生有一些遲愣,嘴上說著:“好說好說,不過一頓飯的事兒。”


    小六到了後院,還是原來的樣子。春天和暖的陽光灑在院子裏,樹蔭下透落斑斑駁駁的光影。以前,小六最喜歡的躺椅還在,顯然已經不是那一把,但是還是擺在原來的位置。他伸手摸著躺椅的靠背,思緒萬千。


    老木定定地看著他,眼角通紅。


    “這麽些年,這躺椅壞了一把又一把……先吃飯吧,吃完飯再過來曬太陽。”老木似乎有點前言不搭後語。


    樹蔭下,飯桌已經擺好。桌邊坐著幾個孩子,還有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婦人。


    “木叔,有客人?”


    “來看診的,過路的客人,沒吃飯。”老木的回答很簡短。


    “甜兒,去給客人拿一副碗筷。”


    桑田兒顯然愣了一下,老木已經很多年沒這麽叫過她了。雖然她知道老木是神族,年紀比自己大得多。可是,這麽多年過去了,她看上去比老木還要老一些,這稱呼就很少叫了,今天,這是?於是,她抬頭仔細打量起這位客人。


    眼前這位公子,二十出頭的年紀,風神俊逸,皮膚細膩,麵色紅潤,一雙彎彎的桃花眼,此時正水汪汪滿含笑意的看著她。桑田兒一愣,憑經驗,她斷定這必是一位女子,女扮男裝。可是,她想了半天,好像不記得曾經識得這樣一位美人,隻是這雙眼睛,似曾相識,一時間有點想不起來。


    “姑……公子……我們……見過?”


    老木接過阿生遞過來的碗筷,擺在小六麵前。


    “吃飯,吃飯。隻是這粗茶淡飯,不知公子可還吃得慣?”


    “吃得慣,吃的慣。我也不是什麽金貴人家的公子,您叫我小六就行了。”


    桑田兒又抬起眼仔細端詳起小六,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幾個孩子隻吃了幾口,就嘰嘰喳喳去一邊玩了。小六順著孩子們跑去的方向,眉目含笑。是了,孩子最是無憂無慮,想玩就玩,想鬧就鬧,不用擔憂明天,不用思慮過往。


    “這是串子的兩個孫子,一個孫女。”老木的聲音響起,


    “串子一共三個兒子,兩個大的都在鎮上做生意,平時白天孩子就送到這裏玩。阿生是最小的,還沒娶妻,守在甜兒身邊。也是他,最像甜兒,聰明又愛學藥理,甜兒的一身本事都傳給他了。還好有他,這回春堂也算後繼有人。”


    “串子……”小六問。


    “麻子、串子,早年故去了。麻子也是兒孫滿堂,那個肉鋪,他兒子還在經營著。”老木歎了口氣,


    “哎,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老木頓了頓,看向樹蔭下追逐打鬧的孩子,臉上露出了笑容,接著說:


    “還好,有這幾個孩子,成天吵吵鬧鬧,也不寂寞。人麽,總要向前看。”


    是呀,人總要向前看。人族,短短幾十年,在神族眼中,短的如白駒過隙,甚至不值一提。可是,看看這些人,雖然生活困苦,沒有靈力,沒有法術,可是他們都在熱烈的活著。在強大神族的統治下,在靈力高強的妖族環伺中,他們弱小卻堅強,他們生命短暫,卻一代代繁衍,生生不息。他們憑借強大的生存能力,在這大荒為自己爭得了一席之地。


    小夭又想到了自己,過往幾十年,甚至幾百年,好像一直在自怨自艾。她怨恨母親拋棄了自己,怨恨父王沒有來接她,甚至怨恨王母對她的冷淡,怨恨塗山璟的背叛,好像所有人都對不起她。可她從未想過,自己是高等神族,有著兩國王姬的尊貴身份。父王寵愛,外爺疼惜,又是玉山王母的徒弟。如今,瑲玹已是軒轅王,她又多了一個王妹的身份,放眼大荒,還有哪個女子有她的身份高貴?她還有什麽理由再自怨自艾呢?看看樹蔭下的孩童,看看桑田兒已經蒼老的臉,她突然有些慚愧起來。


    是呀,人為什麽會痛苦?實在是因為不知足。擁有了這個,又想要那個,既要又要,怎麽會不痛苦?人族,那麽短暫的一生裏,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什麽,他們尚且活得熱烈而精彩。而她呢?擁有著漫長生命的高等神族,怎麽反而迷失了方向?


    記得那日,在西炎山上,她心灰意冷地對瑲玹說:“哥哥,幫我找個男人吧!”


    那時候的她,灰心喪氣,一蹶不振。竟然想著,隨便嫁個人,每天種花養魚,擦脂塗粉,閑了參加宴會,跟一堆女子閑話家常,了此一生算了。所以,當瑲玹說,讓她嫁給豐隆時,她差一點就答應了。赤水豐隆,相貌好,人品好,家世好,對哥哥有助力,怎麽看都是良配,再合適不過了,她真的差一點就答應了。


    可是,最終,她沒有答應。當瑲玹以為她一定會答應,當赤水豐隆也以為她一定會答應時,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沒有答應。甚至外爺得知她拒絕了這門看上去不能再合適的親事時,臉上也略過了一絲詫異。


    為什麽拒絕了呢?是呀,為什麽拒絕了呢?


    可能是因為她害怕那一眼望得到底的日複一日;可能是因為她害怕瑲玹那些女人的眼神,那種盼著男人垂愛,絲毫沒有自我的眼神;可能是因為她害怕那高牆壁壘的深宅大院,那困住女人一生的四方天地。也可能因為,她本來就是一個野路子的王姬,她其實還是玟小六。那麽多年,甚至她自己都差點忘記了的那個鮮活的玟小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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