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起,官女進來侍候,頭一個跨進門檻,抬頭瞧見,嚇得“噯呀”一聲,身子往後一仰,咕咚地 栽 倒 在門檻上,頭卻撞在後麵的宮女身上。後麵的宮女起先不知因何嚇倒,嗔著道:“大清早起瞧見什麽,大驚小怪嚇得這個樣兒?”嘴裏說著,眼睛往裏一瞧,也看見了,便大嚷起來。宮門上的內監宮女聽得,跑攏來瞧了,都嚷著,慌忙奏報徽宗知道。徽宗聽得劉太後這樣死了,倒著實地嗟悼再三,不複提她生前過惡;命內監將她放下,停放內殿,給她舉哀發喪,仍然用厚禮殮葬。徽宗對待劉太後,總算可以了,不必多說。隻講徽宗自命張繼先除了蛟祟,於金殿親眼得見兩位神將後,確信世間有神仙,很想也做個神仙,迷信道家的心思,愈溺愈惑。蔡京見徽宗信道家,便多方招致方士,舉薦入朝。他的心裏,是要使徽宗把聰明睿智悉在此中錮塞,自己好任意施為,徽宗不複疑忌他。於是左階道籙徐知常等,極邀寵眷。徐知常賜號做衝虛先生,徐守信賜號做虛靖先生,劉混康賜號做玄妙衝和先生,並賜大中大夫。不久,蔡京又引進方士王老誌、王仔昔,都有一術之能,甚得徽宗信重。王老誌賜號做洞徽先生,王仔昔做衝隱處士通妙先生,徽宗便大築宮殿,奉安道像,日夕頂禮,就福寧殿東,築玉清和陽宮、玉清神宵宮,旋即更又築葆和殿,這殿 上飾純綠,下漆深紅,不用文藻繪畫五彩,垣墉亦不用粉澤,但以淺墨作寒林平遠禽竹罷了。


    殿前種植鬆、竹、木犀、海桐、橙、桔、蘭、蕙等花木,有歲寒、秋香、洞庭、吳會的幽趣。殿後列著太湖之石,引著滄浪之水,陂池連綿,若起若伏,支流派別,縈紆清泚;有瀛州、方壺、長江、遠渚的意興。真是一座幽雅宮殿。忽屆長至節,徽宗舉行郊天禮,搢大圭,執元裏,用道士百人,執杖前導,命蔡攸為執綏官。車駕出南熏門,至玉津園,徽宗向東眺望,好像看見了什麽,龍顏很是驚異。蔡攸奏問道:“陛下瞧見什麽了麽?”徽宗答道:“正是。”用手指著玉津園東麵問道:“那邊像有樓殿重複,是什麽所在?”蔡攸隨著徽宗所指處凝視了一會,回奏道,“這乃是一團雲氣。雲間顯現著樓殿台閣,隱隱數重,但都去地數丈。”徽宗聽了道:“嗬!”又睜眼細瞧了一會複問道:“卿還見人物麽?”蔡攸又奏答道:“像有道流童子,持幡幢節蓋,出入雲間,衣服眉目,看得清清楚楚。這雲端裏,想就是神仙之府吧?”徽宗道:“定然是的。”少頃,又疑問道:“怎麽往年不曾瞧見呢?”蔡攸奏答道。“因而今天下太平,陛下敬重益謹,所以神仙便顯真以臨陛下了。徽宗大喜,禮畢還朝,即以天神降臨,詔告百官。蔡京率領百官,入朝稱賀,謂是帝德格天,所以天真降臨。於是徽宗乃命就雲氣團聚處,築迎真宮,禦選《天真降靈示現記》,刊碑勒石,豎立宮中。四年正月,詔置道階品秩,凡二十六等。先生處士封號,自八字六字,以至四字二字,比中大夫,下至將仕郎,但不給俸。又置道官,自大虛大夫至金壇郎,凡十六等,同文自中大夫至迪功郎。道職自衝和殿侍宸至凝神殿校經,凡十一等。侍宸同侍製、檢籍同修選、校經同直閣,皆給告身印紙,經道籙院磨勘功過,注授加官。差遣八品用蔭如命官法。自是,黃冠羽客,相繼引進,勢焰盛赫一時。


    徽宗乃又興築宮室,將舊延福宮,分為五位,擴大改造。先是蔡京見徽宗好宮室,因諷內侍童貫、楊戩、 曹詳、何欣、藍從熙,謂禁中逼窄,宜加推廣。童貫等五人聽命,乃盡徙內酒坊諸司,又遷二僧等並軍營於他所。於是各分地位,各出新意,大興土木,分別建築,當時號做五位。五位既成,樓閣相望。鑿池為海,引泉為湖,築土為山,布置奇花怪石,岩壑幽勝,極盡心巧,弄得就像生成的一般。徽宗遊觀一遍,大為喜悅,即又建葆真宮,授蔡攸為葆真殿學士,遂置道學,詔州縣學兼養道流,增置士名,自元士至誌士,凡十三品。大比之年,許襴襆就試。道家此時,可稱極盛了。於是又築上清寶籙宮,宮前鑿寬濠,水深至三十尺,東西建造兩橋於濠上,東名做景龍門橋,西名做天波門橋。兩橋下麵,疊石為固,引舟相通,橋上人物,往還不絕,名做景龍江,江外立鶴莊、鹿寨、文禽、孔雀諸柵,聚養遠方珍怪飛禽走獸,約千百數。又作村居野店,酒肆青簾,點綴其間。每年常至節後,即舉放燈景,自東華以北,晝夜無間。徙市民行鋪,夾道列居,酒地花天,極歡娛之至。這樣連朝連夜,至上元節後才罷,名做先賞。怎見得?有詩一首,道此盛事。


    詩雲:


    萬炬銀花錦繡圍,景龍門外軟紅飛。


    淒涼但有雲頭月,曾照當年步輦歸。


    一夜,徽宗得一個夢,見東華帝君使童仙召他去遊神宵宮,景致十分幽渺。及至覺來,又恍惚記不清楚,乃敕徐知常訪求神宵宮事跡進呈。徐知常奉敕,連神宵宮也不曉得是個什麽所在,哪裏去訪求這個事跡呢?奈又不能不有以複旨,因此,心裏愁悶,憂慮萬分。有一道生見他這樣憂愁,便問道:“先生為著什麽事,這等不樂呢?”徐知常便把皇上教他訪求神宵宮事跡的難問題告訴他,且歎道:“這教我到哪裏去尋,哪裏去訪呢?”那道生聽了想了一想,欣然道:“先生不須著急了,這裏有個人知道的。”徐知常忙問:“是哪一個?”道生道:“現在寓居太乙東宮的溫州道士林靈噩,常對我演說著神宵宮的事跡。”徐知常喜道:“是真的嗎?他怎樣對你說來?”道生道:“他說的,我當時沒甚注意,隻記下他一首《神宵》詩,這詩而今還寫在壁上。”


    詩雲:


    神宵宮殿五雲間,羽服黃冠綴曉班,


    詔誥群臣親受籙,步虛聲裏認龍顏。


    徐知常得了這首詩,把一天的愁都消了,即抄錄著據實奏複徽宗。當下徽宗召林靈噩進見,垂問道:“卿有些什麽仙術呢?”林靈噩回奏道:“臣上知天宮,中知人間,下知地府。凡天上、人間、地府的事實,臣全行知曉。”徽宗見說,乃問:“神宵宮是個什麽所在呢?”林靈噩奏答道:“這神宵宮,乃是東華帝君的治闕。天上的長生大帝君,與弟青華大帝君,都是玉皇大帝的兒子。又有左元仙伯,賞罰仙吏,八百餘官。陛下即就是長生大帝君降生人間,所以為天下帝王;蔡京乃是左元仙伯,所以為陛下輔臣。日前臣赴神宵宮問事,瞧見陛下與弟青華大帝君亦同遊神宵官,不很快樂嗎?”徽宗聽了,恍然道:“無怪朕今日見卿好像是素相識,卻隻想不起,原來有這等因緣。”即賜林靈噩名做靈素,號做金門羽客通真達靈元妙先生,賞金紫服,使居上清寶籙宮。又就太乙西宮達仁濟亭,開神宵寶籙壇,施符水,詔天下天寧觀,一概改作神宵玉清萬壽官,若無觀的,以寺改造,仍各設長生大帝君、青華大帝君像。這道旨意一下,天下州縣,紛紛改建宮宇,役民夫百千萬人。人民受此勞苦,相枕而亡。加以歲歲災蝗,年年饑饉,黃金一斤,易粟一鬥,還不易得。


    貧苦的百姓,隻得削樹皮當食,甚至易兒子而餐。民間感受病苦已達極點,徽宗卻全然不知,當作太平盛世,但日事講求道術,想作神仙。徽宗遂又從林靈素的奏請,自稱做教主道君皇帝。


    下詔道:


    朕乃上帝元子為太霄帝君,憫中華 被 金狄之教,遂懇上帝願為人主。今天下歸於正道,卿等可


    上表章,冊朕為教主道君皇帝,隻用於教門。


    詔下,群臣遵旨冊上尊號。蔡京領導著滿朝文武,很熱烈地稱賀了一番。徽宗喜極,即命翰林學士主黼、保和殿學士蔡攸,盛裝至宣和殿,俟神霄降臨。因又詔改重和年號做宣和。元年正月,徽宗禦寶篆官度玉清神霄秘籙,集會在朝道侶八百人,遂開大會,命林靈素講經,許群臣士庶入殿聽講。林靈素遂登壇高坐,道貌岸然。徽宗設座於側麵,端坐敬聽。林靈素便從天上、人間、地下,信口開河,說得天花亂墜。話裏又雜些滑稽野語,引得上下哄堂大笑。就像是一群牧童村豎,坐在豆花棚下,聽纏夾二先生講笑話一般,聽著任情嘩笑,莫有君臣之禮。講經畢,便開齋筵。齋罷,徽宗問林靈素道:“朕建此齋,得無有神仙降臨嗎?”林靈素奏答道:“這個,莫須有罷。臣以為陛下更須建靈寶大齋,肅清壇宇,那時是一定有真仙降臨的!”說猶未了,忽然道眾中有一個人拋所盛齋缽於地,“撲通”一響,把大眾嚇了一跳。大眾見他當著聖駕這等無禮,便要去責罰他。隻見他 足下生雲,緩緩騰空而去。徽宗大驚離座道:“這不是個神仙嗎?”林靈素不答奏,忙走去揭那缽時,竟是生 鐵鑄在地上,莫想揭得它起。林靈素不禁大窘,心內著慌,自思道:我要是揭不起那缽,當著大眾,當著聖駕,我還有什麽臉麵呢? 沒奈何把雙膝一屈,跪在那缽前,恭恭敬敬磕頭不已,嘴裏也默念道:“三十三天,七十二嶽,五湖四海,過往神靈至此,恕弟子肉眼凡骨,不識仙真,寬恕弟子則個!”這樣磕頭禱祝一會,再揭那缽盂,毫不費力,就輕輕揭起了。但見缽盂下有紙一幅,上寫詩一絕。


    詩雲:


    撚土為香事有因,世間宜假不宜真。


    洞賓識得林靈素,靈素如何識洞賓?


    林靈素瞧了,暗暗道聲“慚愧”,忙拾起那詩帖,起來呈與徽宗觀看。徽宗喜道:“原來是洞賓神仙降臨於此。”又問林靈素道:“卿怎麽不認識洞賓神仙呢?”林靈素不好怎樣說,隻得飾辭奏答道:“大凡仙真降凡,總不肯現露真相給大眾認識,必要把法身化作平常士庶一般,插在眾人中間隨同著。在這個時候,就檢察眾人的行事,看大家誠心也否。如果檢察了果然誠心,到臨去時略一顯神通,留個帖兒給大家知道,若是檢察了認為無誠心,便悄悄地去了,誰也不給知道。臣還是凡軀,洞賓神仙化身降臨,臣當然也不能認識。今日洞賓神仙臨去顯靈留帖,可見陛下信道很誠心了。臣謹敬賀陛下!”答畢,引導大眾,向徽宗三呼稱賀。林靈素這麽一來,使得天顏霽開,就把不識呂洞賓的一場羞掩飾過去了。當下徽宗君臣,極樂而散。自是在朝道士,俱有俸祿。每一齋施,動獲數千萬貫,每一官觀,給田亦不下數百千頃,都在外麵置私第,蓄妻子,置姬媵,用膠青刷鬢,打扮得如王公貴族一樣。總計美衣玉食的,在二萬人以上,每一會費數萬貫。貧下的人,遂亦買青布幅巾赴齋,既得一飽餐,又獲襯施錢三百,真是樁不勞而獲的 便宜勾當。這個喚作千道會。鄭後見徽宗為著信道的 緣故,築官室,齋道眾,所費實在不資,因乘間奏道:“陛下雖是誠心敬道,但是民間疾苦也要顧著些兒。臣妾近來瞧著陛下這等設施化費,恐怕難免不擾民吧!”徽宗道:“朕亦嚐想著,恐怕擾民,曾命蔡太師查核庫餘。蔡太師查核複奏,還存有五六千萬之多,所以朕才放心使用的,不然,卿即不說,朕亦不肯這樣哪!”鄭後聽了,也就信以為真,不再議論了。


    其實那時庫餘,那有蔡京奏複的這個數目,這且莫去講它。那時徽宗除開築宮室,好神仙以外,還有一樁比這兩者還耽好的事件,就是聲色。徽宗本是個風流皇帝,又當華年,且有高俅、楊戩等佞幸提引著,怎能不耽好這個呢?當日宮中,鄭後是素得帝寵的,不必說。隻說鄭後之外,還有王貴妃、喬貴妃、大劉貴妃、小劉貴妃、韋貴妃,都是極蒙聖眷,各擅一時之寵的。這幾個中間,大劉貴妃最為徽宗所偏愛,幾賞賜宴會,總要先有了她,才有以外的人。徽宗若沒有她,真要食不甘味,寢不安席。不料這麽可愛的一個美妃,在政和三年竟一病香消玉殞了。徽宗雖是貴為天子,富有四海,卻也覓不到返魂草,續命丹,隻眼睜睜地瞧她一副豔骨,埋沒在黃土壟中,白楊樹下。徽宗傷感之餘,便仿照溫成皇後故事,追冊她做明達皇後,加厚殮葬了事。那小劉貴妃乃是個酒家女,生得桃花臉兒,桂葉眉兒,楊柳腰兒,櫻桃口兒,嬌豔動人。尤其是兩隻玉蔥似的纖手,一雙秋水似的媚眼,更使人喜愛。她自己具有這等一個身體,便不願嫁與俗子為妻,私心立願要作個帝姬才罷。她那父母,也想藉著這個體麵女兒,改換門楣。巨商大賈前來求親,一概拒絕他們,情願夤緣內侍,把她送入崇恩宮劉太後跟前,當一個宮女。劉太後自縊後,徽宗把崇恩宮所有的宮女,盡行遣放還家。她卻不願去,寄居在何欣家裏,以待機會。可巧大劉貴妃死了,徽宗百般悲傷,抑鬱寡歡。楊戩想要解除主上的憂愁,便想到她這一個人,因向徽宗極口稱述她的美麗,不讓大劉貴妃。這正是:


    美人有幸近龍顏,天於無愁諧鳳侶。


    要知徽宗聽了楊戩的說話,畢竟怎樣,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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