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橋驛四圍,環列著整千累萬數的營幕,西斜的日光返照在這些旌旗上,發為異彩,端的是載旆之威,烈烈如火。眾兵士各歸部伍,分守柵寨,沒一個敢亂行亂走的。隻有一片蕭蕭馬鳴之聲,衝破那沉肅的空氣,與晚風響應著。可知是軍令森嚴,三軍懾伏了。你道陳橋驛哪裏來這許多軍馬?原來是都點檢趙匡胤領著大兵去防邊禦寇,這日進到陳橋驛,恰是天色向晚時,所以就在這裏紮住營寨,休息一夜,明日再往前行,故而陳橋驛便陡增了這許多軍馬。


    那麽四日晚間宮廷內得到陳橋的那個警報,說是已冊點檢趙匡胤作天子了,又打從哪裏說起呢?莫著急,這是其中有變呀!閑話少說,且看正文。當下趙匡胤麾下有個親吏名喚做楚昭輔的,他辦完了庶務,正走出營來閑散閑散,隻見前軍散騎指揮苗訓,獨自個站立營外,舉頭望著天空,好像發見了什麽,在那裏凝思似的。這苗訓,素稱曉暢天文,且是談言微中,軍中都喚他苗先生,所以楚昭輔見了,便走過去問道:“苗先生,你在此靜觀什麽?”苗訓見是楚昭輔,答道:“你想明白我所觀測的事物麽?你是點檢的親人,不妨說與你知道。”用手指著西方將要沉落的斜日道:“你瞧!你看太陽下麵不是複有一太陽嗎?”楚昭輔抬頭順著苗訓的手兒極目一望,果見日下複有一日,一片黑光,互相摩蕩。好一會,一日沉不見,一日獨放光明,旁有五色燦爛的雲霞擁護著,真個是祥光萬道,瑞氣千條。


    良久,楚昭輔驚異道:“苗先生,這是個吉祥之兆呢? 還是個不祥之征呢?”苗訓道:“這話卻難說了,說是個吉祥之兆嗎?固然是不錯的,但說是不祥之征,也未始不可以。”楚昭輔道:“一個征兆,主吉就說主吉,主凶就說主凶,怎麽好模棱兩可,遊移其辭,既說是主吉,同時又說主凶呢?”苗訓道:“並非是模棱兩可,乃實有是理,因為是有兩個觀察點啊!這個征兆,便叫做天命。起先沉沒的太陽,是應在當今幼帝;後顯的太陽,乃應在我們點檢。那麽在點檢一方說,正是個吉祥之兆,若是在幼帝一方說,豈不適是不祥之征麽?”楚昭輔恍然道:“有理!不知應驗當在什麽時候?”苗訓道:“上天垂象已顯,應驗就在眼前了!”說著已是暮色蒼然,兩人便各歸營。楚昭輔到了自己帳內,免不得把適間所見與苗訓所言,轉告別個知曉。這一傳開去,頓時間你告訴我,我告訴你,一傳十,十傳百,就弄得一軍皆知。於是議論紛紛,大家認為是天大喜事。


    果然都指揮領江寧節度使事高懷德便聚諸將士相謀道:“主上幼弱,又無明輔,我們出死力拚生命去破敵,掙下汗馬功勞,有哪個曉得呢?我們不如應天順人,就先冊點檢作天子,然後去北征,各位將軍以為何如?”眾將士原同有此心,聽得高懷德一倡議,誰還肯說句不讚同,大家齊聲道:“正該如此!我們就議定個辦法。”都押衙李處耘道:“這事非同小可,還須同點檢胞弟供奉官都知趙匡義商議一下才好。”高懷德道:“不錯!正要和他商議。”便請趙匡義到來,


    匡義道:“我兄素以忠義自期,若冒味進言,恐未必允從,必須計出萬全,方無遺憾。”話言未畢,忽見掌書記趙普,匆匆前來,匡義見了,即謂趙普道:“吾正有事,欲延君商議。”便把眾將之謀,告之趙普。普道;“我亦正為此事而來。現在各營軍士,都齊集營門,紛紛私議,盡道:‘點檢倘若不肯即尊,我們冒鋒鏑、犯死生、為著誰來,不如各自散去,歸家務農為上。’軍士如此歸心,民心亦可想見,隻要一入汴京,大事唾手可定,速乘今晚,如此這般,預備起來。到了這個時候,點檢雖欲不允,亦不可得了。”諸將聽了趙普的話,齊聲應諾,便與匡義、趙普出來,整備軍伍,齊集各營將士,宣布所定計劃。軍中歡聲雷動,盡願點檢速為天子,使四方平定,重睹升平。諸將預備已畢,環立待旦,將到天色黎明,大眾直逼匡胤寢門,齊呼萬歲。守門侍卒,忙搖手禁止道:“點檢尚未起身,不宜驚擾。”


    眾人齊道:“今日冊點檢為天子,你還沒有知道麽?”當下即推匡義入帳,請點檢起身受賀。匡義乃排眾直入,正值匡胤睡覺醒來,欠呻徐起,遙見匡義趨入,便問有何事故。匡義略述諸將之意,並軍士歸心情形。


    匡胤道:“此何等事,而可為也。諸將欲圖富貴,雖陷我於不義,亦非所郵,汝為我親弟,豈可如此?”


    匡義道:“不然,天與不取,反受其殃’,古有明訓,願兄長無再疑慮。從前曾有老僧,贈兄偈語,內雲‘兩日重光,囊木應讖’,這兩句話已實現了,有何不可為呢?況且三軍歸心,盡說點檢不從我們之言,即便散歸田裏。如果兵士真果散去,兄長豈不獲罪麽? 弟意不妨就為天子。”


    匡胤聞言,意不能決,便道:


    “且待我出諭諸將,再為計較。”語畢趨出,隻見眾將齊集,軍士露刃環列,齊聲高呼:三軍無主,願奉點檢為天子。匡胤未及開言,高懷德、石守信已手捧黃袍,披在匡胤身上。全軍下拜,齊呼萬歲,聲徹內外。


    匡胤道:“汝等欲圖富貴,奈何使我受不義之名,況此重大事情,豈可倉猝為之。”


    趙普趣進言道:“天命攸歸,人心傾向,明公再若推讓,反致上違天命,下失人心了。”匡胤道:“我受世宗厚恩,今屍骨未寒,而即背之,天下其謂我何?”


    趙普道:“欲報世宗,隻要禮待幼主,優遇故後,使之安享快樂,便可報答世宗恩德了。”


    匡胤正要開言,諸將已擁著他上馬,不由分說,向汴京進發。匡胤不得已,攬轡謂諸將道:“我有號令,你等能遵依而行,我始返汴,否則寧死不去也。”諸將齊稱聽令。


    匡胤乃下令道:“太後、主上,我當北麵事之,爾等不得冒犯。


    京內大臣,昔日皆我同僚,爾等不得欺淩。朝廷府庫和士庶人家內,爾等不得侵擾。能從我言,後當重賞,否則戮及妻孥,決不寬貸。”諸將皆再拜受命,匡胤乃整軍回汴。先遣楚昭輔偕同客省使潘美,加鞭疾馳,前往汴京。潘美是去授意宰輔,楚昭輔是去安慰家人,兩人奉了命令,飛行入汴。此時汴京方得消息,正值早朝時候,突聞此變,滿朝文武,都嚇得相顧失色,不知所措。


    符太後顧謂範質道:“卿等保舉匡胤,領兵退敵,如何生出這樣變故來?”說到此處,已是泣不成聲。


    範質囁嚅道:“待臣出去曉諭匡胤,責以大義,勸其謹守臣節便了。”符太後也沒法想,隻得含淚回宮。範質退出朝門,緊持右仆射王溥的手道:“倉猝命將,竟致此變,這都是我們的過失,為之奈何?”哪知心中著急,用力過甚,竟將指甲掐入王溥掌中,深入分餘,幾乎出血。王溥痛得不能回答,範質急忙放手,向他道欠。恰值侍衛親軍副都指揮韓通,自禁中趨出,遇著範質、王溥遂即說道:“變軍將到,二公尚有閑暇,從容敘談麽?”


    範質道:“我等正在躊躇,不得善策,侍衛有什麽高見麽?”


    韓通道:“而今別無計較,隻有我去召集禁軍,登陴守禦;二公去請旨,傳檄各鎮,速令勤王 。你我就分道這麽做吧,遲便無及了!”言畢,疾馳而去。


    範質、王溥尚在遲疑,家人跑來報道:“大軍已進城了,相爺快走!”範質、王溥一聽這個急報,哪裏還顧得朝廷的事,隻是自己生命要緊,便一溜煙各奔家門去了。那韓通正走間,劈頭恰撞著趙匡胤前軍都校王彥升領著鐵騎駛入城來。王彥升見了韓通,大聲招呼道:“韓侍衛!快去接駕! 新天子到了!”


    韓通大怒道:“接什麽鳥駕!哪裏來的什麽鳥天子!你們一班叛黨亂作妄為,真的不怕天誅嗎?須知我韓通是不甘附逆的,即刻就要領著禁軍來捉拿你們,你須與我仔細者!你竟膽敢闖到禁城裏來耀武揚威,你真死到臨頭還不知哩!”說著,由小道飛向家門駛去。王彥升本是個性烈不過的人,一聽韓通的說話,直氣得三屍暴跳,七孔生煙,策馬隨後便追。


    韓通跑入家門,正想闔戶,不料王彥升驅馬早到,手起一刀,將韓通劈死門內。他見韓通已死,一時殘忍性起,便索性闖進去殺了韓通一家人。然後再往城內各處繞行了一遭,王彥升這才返身出城來迎接趙匡胤。


    於是趙匡胤領著大軍,緩緩地從明德門魚貫入城,命將士一律歸營,自己退居於公署中。不一時,軍校羅彥壞擁範質、王溥諸人來。趙匡胤向諸人流涕道:“我受世宗厚恩,被大軍逼迫至此,真是無顏對天地了!”範質等正待對答,羅彥琅挺劍厲聲道:“我們無主,今已推立點檢作天子了!有不從命的,請先試我這寶劍!”說罷,拔劍出鞘,向著範質、王溥。王溥恐懼極了,降階先拜。範質不得已,隨後亦拜。


    趙匡胤忙下階扶起兩人。至是,範質等便誠惶誠恐地拜請趙匡胤詣崇元殿行禪代禮。趙匡胤即命範質等先行入朝,召集百官。範質等領命去了。日晡時,百官齊集,排班已定。石守信、王審琦等左右擁護著趙匡胤,從容就廷受禪。但是還未有禪詔,翰林承旨陶穀,便從袖裏取出一道禪詔來。


    兵部侍郎竇儀,忙接了朗聲宣讀道:


    天生烝民,樹之司牧。二帝推公而禪位,三王乘時而革命:其揆一也。惟爾小子,遭家不造;人心已去,天命有歸。谘爾歸德軍節度使殿前都點檢兼檢校太傅趙匡胤,稟天縱之姿,有神武之略,佐我高祖,格於皇天。逮事世宗,功存納麓,東征西討,厥績隆焉!天地鬼神,享於有德,謳歌頌獄,歸於至仁。應天順人,法堯禪舜,如釋重負,予其作賓。於戲欽哉!畏天之命!


    讀禪詔畢,宣徽使引趙匡胤就北麵拜受製書畢,便掖引趙匡胤登崇元殿,即皇帝位。到此時,趙匡胤完全如了平生誌願,確立為宋朝開基的太祖皇帝了。當下文武百官,就金階舞蹈,朝賀如儀。太祖遂降詔,奉周幼帝做鄭王,符太後做周太後,把一雙孤兒寡婦,逼遷於西宮,自此周統斬絕,趙家代興。


    因太祖前領歸德軍在宋州,遂建國號稱做宋朝。


    以火德王,色尚赤,臘用戌。紀元建隆,大赦天下,遣使遍告鄰國藩鎮。恰巧華山隱士陳摶老祖騎著一匹驢子打從汴京經過,聽說太祖這日已受禪代周,即了帝位,不禁在驢上拍掌大笑道:“天下自此定了!”說著,加鞭揚長而去。市民 聽了他這一句話,益信太祖是天命真主,各個更心悅誠服不提。越日,太祖降詔追贈周侍衛親軍副都指揮使韓通為中書令,以禮收葬,以旌其忠義。又論翼戴功勞,加石守信為侍衛親軍副都指揮使,高懷德為殿前副都點檢,張令鐸為馬步軍都虞侯,王審琦為殿前都指揮使,張光翰為馬軍都指揮使,趙彥徽為步軍都指揮使,並領節鎮。其餘領軍的,一並進爵有差。這時慕容延釗領重兵屯在真定,韓令坤領兵巡閱北邊,都在外未回。


    太祖便遣使往傳諭,許他二人便宜從事,兩人都報稱聽命。太祖即詔加慕容延釗為殿前都點檢,韓令坤為侍衛親軍都指揮;授弟趙匡義為殿前都虞侯,改名做光義。以趙普為樞密直學士;範質依周職守司徒、兼侍中;王溥守司空、兼門下侍郎;魏仁浦為尚書右仆射、兼中書侍郎。均同平章事。於是一時附鳳攀龍之士,都已取得高官厚祿了。


    太祖便又追崇祖考,立四親廟:尊高祖朓為僖祖文獻皇帝,曾祖珽為順祖惠元皇帝,祖敬為翼祖簡恭皇帝,妣皆為皇後;考弘殷為宣祖詔武皇帝。定製,每年五享,朔望薦食薦新,三年一袷祭,五年一禘祭。先廟已定,又尊母杜夫人為皇太後,扶掖禦殿受朝。太祖下拜,群臣皆行朝賀禮。太後起先見楚昭輔到家,報知諸將擁立太祖事,卻驚喜道:“我兒素懷大誌,今果然作天子了!”此時倒全無喜色,反覺滿麵愁容,嚇得太祖忙跪拜道:“母後有什麽言語,臣兒自當遵依,請母後放下憂心吧!”太後道:“我別無言語,隻愁得是為君難啊!你可知做了萬民之主,一日萬機。調度得好,原可享著尊榮;若是失道,便求為匹夫而不可得。這皇帝豈是容易做得的麽!”太祖再拜道:“臣兒謹體慈旨,敬畏圖治就是,母後總可寬心!”太後遂起退殿。太祖轉身臨朝,冊立夫 人王氏為皇後。太祖元配是賀夫人,生一子名德 昭,並二女兒,在周顯德五年病歿了,因此續聘彰德軍節度使王饒女為繼室,就是今後。


    太祖尚有二妹:一個已經夭逝,追封為陳國長公主;一個出嫁與米德福,不幸又做了寡婦,即封為燕國長公主,賜居宮中。這燕國長公主生得蘭心蕙質,明眉皓齒,的是一位美貌佳人。她隻是命運不齊,所以在此青春年少,正當歡樂的時候,把個並肩比翼的丈夫死了,弄得孤單單冷清清一個兒,在含愁帶恨的當中,將春花秋月的好時光等閑度過,真是可憐可惜到極點了。她自住到宮裏,雖是兄皇加憫,母後垂憐,多撥宮娥給她陪侍,而且特別賞賜,珍奇滿室,羅綺盈箱,怎奈這些都博不得她臉上笑,解不得她胸中愁,還是鎮日價顰蹙雙眉,長籲短歎,並不見有解頤的時候。


    太祖是何等聰明聖智的人,見皇妹這等不樂,早揣知她的心病,想替她對症下藥,可是一時還沒有得著對勁兒的藥物,所以隱在肚皮裏,未曾說出。這日,太祖退朝之暇,步到禦園裏去賞玩一會上林花木,隻見好鳥爭鳴,萬花齊放,夭桃豔李,各自戲春,不覺龍顏大悅。正想到牡丹叢裏,看一看天香國色,不料舉眼望將去,見一個與花鬥麗的美人兒,站立萬綠叢中,益顯得朱唇一點,紅香欲滴,真是愛殺人也!隻見她腰如弱柳,臨風晃動,伸出一雙纖纖玉手,對著一朵牡丹,呆呆地注視著,那多情的淚珠兒,像雨點般地傾灑在花朵上。太祖看了,不由得也自回腸九轉,頓時止步立住,陪著灑下英雄淚來。


    這正是:


    萬點淚傾巫峽雨,


    九回腸似浙江潮。


    要知這個對花灑淚的美人兒是誰,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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