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六,天晴晴朗,微風,洛希並不覺得這個天氣有多冷,她很早就醒來,睜著眼睛,望著床幃上刺繡的大團石榴花,又聽到有小廝在外頭扯著嗓子喊,“卯正”,時辰到了,公雞也在打鳴,一排又一排簪花圓領藍衣侍女如魚貫入,約有二十多個人,麵容嬌俏,垂眉低眸,這是宮裏來的人,每個侍女都配有一塊玉製魚符,係著一個刺繡蒲袋,這是身份的象征,代表的是皇家顏麵。


    洛希忽然覺得,心頭一直在顫,不是跳的很激烈,反而是隱隱不安,還有害怕。


    “奴婢給姑娘上妝。”


    一聲溫柔似水的女音讓洛希回了神,是個穿著杏紅色宮服的嬤嬤,她伸出手輕輕挽著洛希,攙扶著她坐到梳妝台前,自我介紹道,“奴婢是宮裏梳頭嬤嬤,孝安太後讓我來,給姑娘上妝,讓姑娘漂漂亮亮的出嫁。”


    洛希嗯了一聲,並未拒絕,看著她熟練的為自己打散垂髻,楠木梳子一梳梳到末端,念念有詞,三千烏絲垂落如墨綢,再次小心翼翼挽起來時,將發攏結於頂,分股用絲繩係結,彎曲成鬟,有巍峨瞻望之狀,變成高鬟,發套圍住,又插入幾支金釵固定。


    “姑娘生的好一雙桃花眸,奴才年輕時隻見過福康帝姬也有這麽一雙眸子,一顰一笑,都讓人羨慕,說是仙女下凡,都不為過。”負責伺候洛希化妝的婆子也不忘誇讚一句,洛希麵容冷白,肌膚吹彈可破,嫩如初生嬰兒肌膚,淡淡的粉撲上去,顯露朝氣蓬勃,再手持竹夾為她貼一顆又一顆的珍珠。


    宮女為她穿好青紗中單衣,保暖的雪白絨衣,回過頭,從黑漆木的托盤上接過來一件衣裳,雙手再奉上過來,那是一件深清色、五彩繡雀的翟紋褘衣,無論是領子、袖口、裾邊都紅色雲蟒蛇紋樣的鑲緣,他是個親王,自己作為他的妻子,品階也一樣,不過這件衣服穿上身時,她並沒有太多高興。


    “去把頭冠拿來。”


    嬤嬤忽然低聲道,就有兩三個宮女領命出去,回來時捧著一個四方的檀木盒子,雕刻精致的花紋,一打開,赫然出現一頂鮮豔奪目,裝飾有貝珠,翠雀紋的九翠四鳳冠。


    洛希也不得不為之一歎,見嬤嬤小心翼翼色捧著底座端起來,冠飾後端兩側有像蝴蝶翅膀樣的博鬢,左右各三扇,點綴著遊鶴祥雲,下墜珠串,尊榮華貴,戴到頭上來的時候,她站著撐不住重量,著實有些重了。


    “欲受其冠,必承其重。”尚宮局的餘尚宮為她輕輕的扶正冠,慈眉善目,會心一笑,“皇帝冊封嬪妃的時候,改換新冠,妃子們麵露笑容,滿心歡喜,這是他們這輩子最大的榮譽,王妃也應是如此,要笑著接。”


    “我不是很喜歡這頂冠子。”洛希也麵帶笑的回給餘尚宮,欣賞著她臉上變得發青,“有些話尚宮想必常常講給妃嬪們知道,要她們規規矩矩,可我不一樣,我這個人性子魯莽,不是很喜歡聽老人家的大道理。”


    “是、是…”


    餘尚宮吃了癟,也不好發作,暗暗記在心中,要回去宮裏給皇太後打個小報告。


    王府的儀仗隊已經來到齊侯門口,鞭炮齊鳴,百姓們擠破了腦袋想要看熱鬧,齊貢負責背洛希上轎子,也沒有什麽話好講的,“此經一去,請王妃安康,萬事順意。”


    “自然。”


    洛希孤傲的用一把紅金色仕女圖銀蓮瓣萬生花的團扇掩麵,坐上八人抬的步輦,淡杏色薄簾遮住了新娘子的麵容,但也抵擋不住她的氣勢,見齊貢都被她的話竟愣住,反應過來,才吩咐轎夫起腳,往王府方向去。


    齊侯府在西邊,距離裕王府大約有很長一段距離,隊伍前頭持著大扇,宮女們挽浮塵,熏香,垂燈一排一排的過,戎裝的侍衛黑羽鎧甲,帽上才有一點紅巾,老百姓們光是看前頭都已經羨慕不已,紛紛交頭接耳,“裕王可乃天子親胞,此等排麵,就算是當年先帝的長公主出嫁都沒有的場麵…”


    “聽說,不僅僅嫁妝由皇家出了一半,禦賜兩幢挨山的前朝府邸,齊侯府上又出了一份,一百二十台,連王妃倘若薨逝,棺木都已經預備上的金絲楠,你說氣派不氣派!”一個老朽激動的道,京都滿城的討論,侯門嫡女嫁天子胞弟,嫁妝如何,彩禮如何,上至八十歲的老頭,下至六歲頑童都知曉,“裕王府下的彩禮,更加是誇張,送女家白金九千兩,其敲門、定禮、納財、親迎禮減半,雜七雜八算上來,已經是過千兩的銀子……”


    眾人一聽,紛紛倒吸了一口冷氣,這錢是上下十幾輩子都不一定賺得來那麽多。


    “快看,是王妃!”


    四歲的小女孩激動的喊著,眾人連忙抬頭去看,裏頭薄衫飛揚,外頭還罩一層,隱隱約約看得出來,裕王妃是個膚白的人,那纖細雙手上套著一隻纏金絲雙環紋的玉鐲子,因遮住了臉看不清楚,耳墜也是喜慶嵌金蓮花座淡水粉珍珠,簡直就是大富大貴!


    再看步輦送行的宮女,裏麵是陪嫁的丫鬟,個個都是穿錦著緞,哪一個手上沒有一隻玉手鐲,婆子們也穿的富貴華麗,珠釵蓋頭,尋常人家都不一定比得上其中一個。


    儀仗隊延綿不絕,吹鑼打鼓的站在前頭,熱熱鬧鬧,後頭是跟著抬嫁妝的,統一服飾的夥夫,沉甸甸的一箱接著一箱的朱漆大櫃子,圓形的漆寶盒,方形的黃花梨木妝奩,犀玉台鏡,兩百匹黑絲綢緞,五十份湖綢雲紗,凡是姑娘家要用到的東西,一件都不落著,紅妝一路,都看不到前頭的人了。


    另外還有牽著駿馬十匹,大雁六隻,兩頂黑漆木嵌金玉架子的雙駒車轎也跟在後。


    “倘若老朽能吃這一杯喜酒,哪怕沾一筷子嚐,死而無憾了。”路過的老翁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來這世上一輩子,都未見過如此。


    洛希在裕王府正門口停轎下來,耳邊頓時就鞭炮聲不斷,鑼鼓喧天,她看見底下鋪著一條長長的喜毯,延綿看不到頭,除了菖蒲攙扶著她能走正門進,其餘的陪嫁,小廝,夥夫,賓客,全部都是由其餘的幾個側門進來,不約而同跟著她的步伐走進正廳。


    他會在那裏嗎?


    她不知道,這種緊張而又隱隱不安的感覺越來越重,連呼吸的頻率也加快,到底是什麽原因,如此不順心,甚至胸口好悶。


    忽然,菖蒲停了下來,對她輕輕道,“姑娘,我們到正廳了,王爺在等你。”


    洛希想都沒有想,微微撤開手中團扇偷瞧,千山萬水,她在第一眼就看見他。


    她望著近在咫尺的千昕鶴,一身浩蕩的青衣紅裳的緙絲袞服,繡有日月山辰,冕冠白珠九旒,未佩劍,他的雙眸疏遠冷清,透著一股寒意,洛希一時間有些分不清是他從前就如此,還是這一刻,他作為親王,會與先前的感覺大不相同呢,變得好冷漠……


    有婆子催促她走向前,往新郎官的方向去,見她怔住出了神,推著往前走,低聲道,“王妃,今日大喜日子,別愣神了呢。”


    她朝他快了兩步,千昕鶴眼神一顫,伸出手輕輕挽著她的手腕,主動扶穩了她。


    好涼!


    洛希驚的抬起頭來,看著千昕鶴,他的手好涼,如冰山積雪,涼到不像是正常人的體溫,那種不安的感覺再次席卷全身而來。


    滿廳的親貴大臣,通通身著盤領大袖紫袍、紅袍,都在熱熱鬧鬧互道喜。


    皇帝和皇後坐在上座,接受兩人的叩首奉茶,說了一些客套話,夫妻和睦,延綿子嗣,賞賜許許多多的東西,兩人再拜天地,夫妻對拜,送新娘進房,這一套流程下來,他都是始終的一言不發,沒有看她一眼,如同一座孤島冰山,沉默著等待被消融。


    洛希在婚房裏坐虛帳,緊緊的捏著那一把團扇,他是不高興麽,自己昨夜不肯走的原因,又亦或著什麽,他的手怎會冰冷如此地步,冷的摸不出溫度,他要死了麽…?


    “姑娘,你餓了麽?”


    菖蒲隔著簾子問,她一如既往的稱她為姑娘,還沒習慣改口,“這裏有糖蓮子呢。”


    “我不餓,你吃罷。”洛希長歎了一口氣,用扇子拉開一道小簾子,“菖蒲,我覺得王爺不對勁,他是不是後悔要娶我了?”


    菖蒲險些一顆糖蓮子噎住,環顧四周,神色緊張道,“姑娘,咱們想要逃婚嗎?”


    “……”


    洛希沉默,直接就從虛帳出來,一左一右掛好銅勾,來到菖蒲麵前,麵帶微笑,“菖蒲,你能聽聽,你自己剛剛講的是人話?”


    “是姑娘自己挑的話題,又與我何關。”菖蒲撇嘴不滿,不得不壓低聲音。


    門外忽然一陣喧鬧,想必是千昕鶴已經祭告祖宗回來,皇帝皇後也回宮去,眾人才敢鬧得這麽歡,遠遠的聲音就傳進院子裏,婆子率先就進來,攙扶著洛希趕快坐到床邊去,又讓她讓出半邊留給千昕鶴坐著。


    她感覺到身邊人身上的寒氣,才隔著一條小縫,卻那樣的異常冰冷,明明今日的天氣正好,微熏的太陽光照的人溫暖才對。


    眾男賓女眷都擠在屋子裏,就數八大王最活躍,誇讚的話信手拈來,一會比作嫦娥後羿,一會比作琴瑟鴛鴦,段子不斷,嬉笑不停,連執禮的婆子都被搶了最佳的風頭。


    一陣撒東西,紅棗,桂圓,花生,糖蓮子,糖瓜子,亂七八糟的撒了一床都是。


    洛希本來是不餓的,也看見糖瓜子有些肚子咕咕叫,婆子立馬就給她夾來一個餃子,她張口就咬,在嘴裏嚼了一下,不曾想夾生的麵粉團子,婆子便問她,“生不生?”


    “生。”


    她沒聲好氣的回答,瞬間滿堂大笑,洛希才發現是個諧音段子,差點就臉黑過去。


    婆子又去倒合巹酒來,洛希這個時候偷偷瞥了一眼千昕鶴,他還是那個模樣,不苟言笑,冷冷的,仿佛心事重重。


    “新郎新娘喝合巹酒,百年好合。”婆子一聲高呼,後邊兩個女侍就奉上對半開的匏瓜,盛了淡的清酒在裏麵,他不能喝酒,應該摻了水,兩人靠近的時候,她望著千昕鶴那張玉容,眉若黑羽,鼻挺高拔,會有些紅了臉,可他的臉上沒有半分動容,側身交杯喝完酒後,沒有給她留著任何的表情變化。


    行禮畢,眾人退。


    屋子裏一瞬間安靜的不得了,洛希清楚的知道,裏三層外三層都應該趴著牆,耳朵都貼的緊緊的,就要偷聽點“動靜”才肯走。


    “王爺是不是…還在生氣?”洛希覺得要先拉下臉麵道歉,正所謂錯就要認,打就要站定,鼓足了勇氣,“是我不對。是我——”


    “你不應該可憐本王。”


    他忽然道,聲音很淺,如冰層下靜靜流淌而過的冰川水,夾帶一股寒徹的冷意。


    洛希欲言又止,心裏努力想著要用什麽措辭,倘若自己是真的可憐他,那他根本就可以不娶自己,為什麽還要三書六禮到齊侯府上下聘,他也可以反悔,為什麽就要把這個錯按在她的頭上,這樣一想,就越來越氣,幹脆就別用什麽好的措辭,“我可憐王爺,那王爺是不是也在可憐我,怕我住進了齊候府上,怕我沒人要,才來娶我的…?”


    “本王沒有。”


    “你有!”


    她截了話頭,居然氣打一處來,“昨夜你就要顧書亭跟著我,就怕我不走不是麽!”


    千昕鶴冠上九旒微動,看的洛希的心間顫抖,她不想要在這時候惹他生氣,委屈極不知道怎麽的,積攢了一個早上的擔憂害怕發泄出來,眼眶的淚水就溢了出來,“你就那麽想,在新婚之夜,非要侮辱我嗎……”


    他忽然間不能再對洛希冷漠起來,那座隔離的冰山越推越遠,沉了進深淵萬丈。


    “本王無意要這樣、這樣……”千昕鶴伸出手來想要為她拭去眼角的淚珠,未曾想到她也會後退,一時蒼白無力的手愣在半空。


    他顯得有些不知所措,看著她的“報複”行為,胸腔那一股鑽心針錐似的痛意,再次席卷而來,痛的他幾乎喘不上氣來。


    洛希意識到他的不對勁,連忙握著他的手,不過是冰涼些,自己兩隻手還不能捂熱了它麽,雖是這樣想的,可她的害怕和顫抖太過於明顯,幾乎哽咽,“瘋子!你不許出任何一點事,我不想做寡婦,知道了沒有!”


    他一怔。


    忽然,痛苦一笑。


    那股積蓄已久的血終於湧了出來,嘔在了洛希遞過來的白帕之上,一滴一滴的鮮豔刺目,他不想要洛希看到這個場麵,可他已經支撐了好久,撐到能娶她為妻,看著她鳳冠霞帔,真的好美,美到如一支垂首江邊梨花,高高的掛著,俯視眾生不輕易低頭……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梨花一枝春帶雨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倚欄臥竹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倚欄臥竹並收藏梨花一枝春帶雨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