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希在接下來幾日都沒有遇到大理寺的人,自己喬裝打扮,跟蹤關太傅,結果發現他原來平易近人,還自願去私塾做先生,有教無類,四書五經講的頭頭是道,如今又親自領著孫子銘兒來勝家學堂,和幼童們玩鬧成一片,甚至親自教導他們背《三字經》。


    “聽說關太傅從前也輔助過陛下的二皇子,小女正有一個疑惑之處,不知太傅是否可以解答一二?”洛希在勝家學堂教茶道,借此機會,故意靠近,想從關太傅這裏套話。


    關太傅和藹一笑,示意著銘兒去和其他學童一塊玩耍,轉頭請洛希坐下,“老夫才疏學淺,不知姑娘要問的,是什麽問題呢?”


    “有這麽一句話,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主忠信,無友不如已者,太傅可曾聽說過麽?”洛希輕問道,為他斟一杯茶。


    “這是《論語》的句子,因姑娘說的不全,是故老夫猜想應該還有一句話。”


    “是的。”


    “過,則勿憚改。”關太傅輕輕的捋了捋發白的胡須,睿智的老眸望著洛希,“這位姑娘要請教的,是侍君者為人,要誠信…”


    “盜賊不做壞事前,會金盆洗手,當官的放棄謀取暴利時,會隱退朝堂,他們都聲稱自己不會再重蹈覆轍,人往往都是貪心的,說的話,也不一定全不能相信不是麽…?”洛希瞥了一眼太傅臉上的變化,老眸是堅定不屈的,卻本能地隱隱的捏緊了茶杯。


    “前些年揚州城處出過一個兩袖清風的參知政事,一輩子為百姓福赴湯蹈火,耄耋之年,致仕歸鄉,卻偏偏被人發現家中藏有大量黃金珠寶,後來查驗都是他做官時起了貪念,漸漸積少成多,可他膽子小,臨終前竟然都也動過一分一毫,他終於想要都捐出去時,偏偏被鄰居發現事有蹊蹺,跑到官府報案,這個人太傅你認為是否應該判罪呢?”


    “曆覽前賢國與家,成由勤儉破由奢。”關太傅沒有半點猶豫,“這人已貪圖榮華富貴,早就犯罪,不該輕易饒恕。”


    洛希頓覺關太傅滿身正義感,對他肅然起敬,為官五十載,兩袖清風,一直沒有做成什麽大官,致仕前倘若真的為了兩個錢做一遭毀自己名聲的事情,那也太過於傻了。


    “正好,本王也有個疑惑問問太傅。”


    千昕鶴忽然出現在牆角一隅,他輕輕揮手免了關太傅正欲行禮的動作,不動聲色的坐在四方桌上,又拉住了要離開的洛希,抬起眸,“洛姑娘是先生,本王隻是個登門拜訪,怎可本末倒置,請你也坐下來一起聽。”


    洛希無可奈何,唯有坐下。


    “……太傅還記得先帝的皇後嗎?”千昕鶴開始訴說起一樁舊事,麵帶微笑,“那年科舉放榜,孝昌太後的女兒要挑夫君,除了太傅,還有狀元郎,榜眼郎,都有赴宴,本王那時年幼,記不得選中誰,太傅記得麽?


    “自然、自然是狀元郎溫鈞。”


    關太傅似乎並不喜歡這位同窗狀元,一筆帶過,臉色都變得有些發青,深深低著腦袋,故意不讓人看到他現在的表情變化。


    洛希覺得好疑惑,偷偷又窺了一眼,才發覺關太傅的臉色,簡直咬牙切齒的恨意。


    “洛姑娘,能請你帶銘兒過來嗎?”千昕鶴忽然轉了話題,洛希一愣,按照他的要求將銘兒抱了過來,讓他坐在自己身邊聽話。


    銘兒是個閑不住的小幼童,拽著從家裏帶出來的一隻羊毫小筆,站在凳子上,沾了茶杯中的水,開始表演“水書”作品,關太傅正欲起身阻止,千昕鶴忽然淡淡的說道,“不必攔他,孩童天性愛玩,讓他寫吧……”


    不一會兒,簡單一瞧,便知銘兒臨摹出來就是大名鼎鼎的王羲之《蘭亭集序》。


    “銘兒手中的羊毫筆,別人以為爛木頭,其實是珍貴的海南黃花梨芯木所造,極為稀有……”千昕鶴也欣賞著銘兒的大作品,又望向關太傅,“眾人常說太傅自來兩袖清風,又怎麽會有這種東西,是別人送你的麽?”


    關太傅一時語塞。


    “想必太傅,還在痛恨當年大理寺的判案不公。”千昕鶴話鋒一轉,重提舊事,那年中秋,關太傅的兒子關芠意外被街上騎馬的狀元撞死,因是個駙馬沒人敢得罪,太傅憤怒,上書,人微言薄,誰知孝昌太後阻攔,要陛下改判駙馬兩年流放,兩年前陛下大赦獲歸,千昕鶴也有自責,礙於兄長的強權命令,他也選擇了退步,沒有嚴懲凶手陪命。


    關太傅強忍微怒,沒有出聲。


    千昕鶴見他麵前的茶杯已空許久,未等她出聲,洛希眼疾手快,為沉默不語的關太傅續上一杯熱茶,也開始同情他的遭遇。


    “泄露考題的事,並不是太傅所做,應是是你兒媳尤氏。又或者說,也並不是她做的,畢竟能進你書房的,必須是不明顯的人,比如銘兒,他年幼無知,一旦遭人蠱惑,要他進書房記下來考題,再出來默寫一遍,對他來講也是輕而易舉的事,對麽…?”


    千昕鶴丟下一顆平地驚雷。


    關太傅的內心猛然炸開了鍋,他徒有痛苦的張了張唇,卻本能的選擇閉緊了嘴巴。


    “或許太傅早就猜到事情的真相,良心不安,致仕歸鄉,選擇落土歸根。”千昕鶴冰冷的手指撫摸茶盞,為太傅輕輕推近了茶杯。


    “王爺可有證據。”


    關太傅忽然堅定的抬起頭,那雙睿智的老眸即便麵對波濤洶湧的浪潮,也能屹立不動,“…倘若王爺有證據,就請你拿出來。”


    這句話一出,一直坐在邊上旁觀的洛希也感覺到雙方的劍拔弩張,很明顯在千昕鶴攝人的氣場之下,關太傅不斷退守,他已經很明顯的在敗露陣腳,就差最後一擊將軍。


    “本王沒有證據。”


    “啊?”


    兩人幾乎是同時響起的聲音,洛希的疑惑都已經寫滿臉上,她真的想問一句,“王爺,你原來講那麽東西,結果就是真套話?”


    關太傅立馬起身,恭敬的朝著千昕鶴行了大禮,拉住銘兒在身後,“既然王爺你沒有證據,日頭已晚,就不再叨擾王爺您了。”


    洛希要看關太傅就要跑,正欲強行留下他,沒想到千昕鶴率先開了口,很輕很輕的話,“紙包不住火,太傅你已經沒有兒子,再沒有兒媳,就隻剩下他一個孤獨人了…”


    稚子無辜。


    關太傅僵在原地許久,想起兒子無辜喪命,皇帝太後有心偏幫,一時破防,經不住一聲仰天長歎,“天道不公,天道不公…!”


    年幼的銘兒並不知道祖父為何如此長歎,就像母親讓去書房偷偷背考卷時他不願意,母親也這樣歎氣,雙目通紅,哀怨天道不公,為什麽爹爹偏偏死的早,孤兒寡母,他心疼母親,進了書房就記下題,背的滾瓜爛熟,一字不漏背給母親聽時,母親笑起來,開心起來,是他這輩子最快樂的回憶。


    “書亭,帶關太傅回府邸,他會拿出名冊給你的。”千昕鶴淡淡的說,這時顧書亭也從轉角走出來,他又囑咐道,“倘若那上麵有尤氏的名字,告訴知州,本王的掖庭還需要兩個低級女官,便讓她來罷了,不要為難。”


    這仿佛是尤氏最好的歸宿,夫君兩袖清風,家翁也不貪不強,偏如此,堂堂太傅,皇子師傅,府上卻窮得不成樣,尤氏並非十惡不赦之人,也不過是愛子心切,想要謀的一些錢財,好好支撐起這破碎的家庭罷了。


    顧書亭奉命押著關太傅離開,他忽然驚醒似的,掙紮的回過頭,滿眼通紅,憤怒大喊,“王爺,為什麽當年你不做皇帝…!”


    千昕鶴驀然沉默。


    “你做皇帝,就不會有這種徇私枉法的出現,群臣心之所向,分明就是——”


    “不必多言!”


    他冷的打斷了關太傅的話,顧書亭也識趣的將他押送離開,學堂內的朗朗讀書聲很快掩蓋過遲來的寂靜,千昕鶴孤身站在原地,沒想到因為這一句話又想起了滿目瘡痍的血腥,頓時全身都變得好重,好累,挫敗感忽然襲來,不可擋,無力的坐下了凳子。


    洛希就站在他的後背,望著他,似乎變成了一隻受傷的白鶴,正痛苦的舔舐傷口。


    “洛姑娘,原來你還沒走。”他緩緩的回起頭來,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黯然一笑,“本王猜想,洛姑娘很不喜歡大理寺……”


    “是。”


    “下次不會再派人跟蹤你了。”


    他輕聲說道,緩了一會,站直了身子,沐浴在清晨鄉野的學堂,仿佛全身都鬆懈了下來,終究忍不住看向她,眸色深深,“既然那麽不喜歡官府,為何為難自己為官府做事,洛姑娘不受約束,應該開心才對。”


    這話如利箭,擊落在洛希最柔軟的心扉,少有人能到達的地方,“他待對我好,何況,我的命是他給的,怎能不報恩呢…”


    “那你為何不隨他上京都。”


    “我不喜歡京都。”


    千昕鶴忽然一笑,“初見洛姑娘時,你明明說過羨慕京都生活,要去燈火高樓…”


    “從前慢,大家都會喜歡久別重逢,現如今,我厭惡了重逢後的生離死別。”洛希也嘲諷自己,落寞的笑了笑,“我也很好奇,王爺留在揚州城作甚,回京都享福不好嗎…”


    “不巧,本王也厭惡京都了……”


    他的確也不再喜歡那個名為京都的地方,那個地方太深,看不到陽光,不像現在,隻要伸出手,陽光會主動的落在掌心。


    洛希沒想到他堂堂一個王爺,居然會說出厭惡自己故土的話,兩人之間突如其來的獨處,氣氛卻那樣的黯然傷感,無奈聳了聳肩,“這下好了,這所學堂裏大家都是開心心心,唯有不開心,就是你和我獨享了。”


    千昕鶴自知理虧,微微頷首,預備離開,洛希忽然就留住了他,“今日十五,鄉裏籌神有廟會,開開心心逛一回如何?”


    “好…”


    他不擅長說出拒絕的話,何況她也被觸及傷心之處,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這麽大的陽光,躲在黑暗裏可惜了。


    莊子裏的酬神廟會,五花八門雜耍,有表演噴火的,踩大瓷缸花盆的,也有路邊圍著唱著小曲兒的,你方唱罷我登場,戲子的腳底下,三四十個銅子兒就是最好的饋贈。


    榮姑姑是洛希莊子上的管事婆子,見到她來,又見到她身邊長得俊朗的千昕鶴,仿佛看到救星一樣,二話不說就將她拉過去一邊的角落,急急忙忙懇求道,“洛姑娘,村裏籌神扮觀音的小魚兒鬧肚子疼,我瞧著你朋友麵相清秀,又神情恬靜,能請他來扮觀音不,一盞茶的功夫,就繞著廟裏走一圈……”


    洛希聽了個驚訝,連忙擺手,榮姑姑又說,“你不是喜歡老猛女做的絨花簪麽,隻要你朋友同意,她現在就再你做一隻簪子!”


    猛女是宮廷的簪娘,如今九十歲,含飴弄孫,二十年前從司珍位置退下來,榮恩賜還故裏,她做的一支絨花簪,市麵至少要賣一兩的銀子!洛希聽的是一時心動。


    她心想著千昕鶴是個王爺,絕對不可能答應這件事,找了紅胭脂抹了點,借故摔倒,朝他額頭上去就是一點,乍一看,公子膚白,五官清秀,鼻梁高而挺,一襲白衣,飄逸隨性,經不住自己都要咽了咽口水。


    “洛姑娘想要那簪子,直說便是,不必遮掩,本王會買給你的。”他不知道從哪裏買來一支絨花簪子,溫柔的將她扶正起來,再將簪子抵到她的手掌心,嘴角輕輕一笑而過。


    洛希頓時臉色紅潤起來,倘若千昕鶴肩披風帔,身纏帛帶,配這一身的月牙白,簡直就是觀音下凡,把自己的心思都看的透徹,連忙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


    她的眉間一點微涼,抬起頭來,千昕鶴的那張淨白玉容靠的很近,鼻翼呼出的濕熱氣息都蹭到她臉上來,那張薄唇也貼近…


    他指腹一按,收回了手指。


    洛希眼睛朝上一看,再傻她也知道自己現在擁有同款“紅眉心”,又不能生氣,硬是擠出來一個假笑,“真好,兩個觀音呢。”


    “陪本王逛逛吧。”


    千昕鶴反客為主,大步流星的往前走入嬉鬧的人群中,洛希無奈跟上,榮姑姑還想要上來再爭取一下,洛希長歎了一句,攤開手掌心的絨花簪給她看,“我是收人錢財,替人做事,不要指意我,快去尋別的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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