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希睡到日上三竿醒來時,肩膀在隱隱作痛,苦澀的藥草味撲麵而來,她瞥了一眼床頭邊上的人,正在熬藥,從背影看過去高高的脊梁骨,穿著尋常的長衫,正好陽光從窗戶照耀進來,他耳朵尖上還可以清晰可見的細絨,不禁笑道,“宋大人如今也做煉藥的小童子,給我這等人熬藥伺候了…?”


    宋延皓一回頭,他整個人一手握著銅勺,一手撫著扇子,白淨的臉上沾灰,乍一看就像是哪家的公子落難,淪為後廚洗碗幫手,細細一瞧,臉上還有幾分心酸皺眉。


    “別裝。”


    洛希冷不丁的打斷他接下來的“演技”,忍著傷口的痛走過去,很自然的接過來他熬煮好的藥一飲而盡,半響過後,眉頭一皺,“你下次別熬藥,去做下毒的活吧。”


    “洛姑娘這麽瞧得起我?”宋延皓笑了笑,移步給她開了一扇窗,回過頭見她仰頭沐浴在陽光下,呼吸著清晨新鮮空氣,斑駁樹影之下陽光跳躍在她的麵容之上,刹那間仿佛世間萬物都沒有辦法和她相提並論。


    “怎麽,宋大人心動了?”洛希眯開一隻眼睛,麻利的在他身上轉了一圈收回視線。


    宋延皓無言以對。


    陽光中似乎還有些股淡淡的清香,洛希終於睜開眼,瞧見外頭那兩支蓮花如今出落的亭亭玉立,“宋大人不僅僅昨夜做賊,如今還做花匠,替我把那支小蓮花也養肥了?”


    “說什麽做賊,還不是為了救你。”


    “我不死你都不來救我呢。”洛希冷悠悠的一笑,不顧肩頭有傷,下床坐在他的對麵,偏偏一對視上他的眼,墨瞳深淵,就會有種被吸進去的魔力,趕緊調轉頭過去。


    “有人在跟蹤我,坐的船已經行至一半已經出了問題,被迫靠岸。”宋延皓突然輕聲開口,臉上蒙著一層迷霧,低沉著頭在思索。


    “誰動的手腳。”


    “不清楚,有人不想要我回揚州,但那人卻並未傷我性命,想必他有一定顧慮。”宋延皓偷偷與船夫互換衣服,命船工往岸上遊走,自己則借機走陸路小道加緊回到揚州。


    洛希也想起在蓮花池邊的腳印,倘若真的是嚴見齋派人前來試探,卻又假裝毫不知情,心中頓時覺得後怕,“我去林東茶園拿到菖蒲留下來的信息,嚴見齋有詐。”


    話音剛落,她五指緊緊的攥緊淺紫色的荷包,那上頭繡著一隻金翅大鵬鳥,菖蒲最喜歡大鵬,總說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而上幾千裏,一想到到這裏,洛希眸光驟冷,“那人既然敢假冒嚴見齋,足以說明他背後隱藏了太多的秘密,他和這件事脫不了關係…”


    宋延皓眉頭一皺,說道,“…確定他真的不是嚴見齋?”


    “?”


    洛希一臉疑惑,望著他大眼瞪小眼,“你昨天來的時候,沒見到他的模樣?”


    “我為了救你馬不停蹄的趕到縣令府,跳下去的時候屁股都要開花,哪裏有時間回頭看人,我都怕被嚴見齋認出身份來呀。”


    宋延皓立刻滿臉的委屈都快要溢出來,撫窗歎氣,“可見我差點就丟了小命…”


    “擋下那顆石子的是我。”


    洛希翻了白眼。


    宋延皓也沉默了一會,撤走爐火,蓋上煲具,兩人挨著窗台沿,聽外頭風聲過耳,他才緩緩說道,“玄門五衛隸屬於裕王府的幕僚,很多年前已經借調給大理寺,奉命行事可不報刑部,除大理寺少卿嚴見齋,還有一人,就是大理寺卿龔昌宇,可隨意調派。”


    “小小案件,不必大理寺卿下場吧。”洛希伸出手來,若有若無的捉住了一把光。


    “嚴見齋是嚴相公的嫡出二公子,不會有人願意涉險害他,否則,足以證明那人隱藏的勢力高深莫測。”宋延皓非常清楚玄門五衛擁有冠以官府生殺予奪的權利,絕對不可能為官府外人所操控,此刻內心能萌生出另外一種可能,緩緩說道,“洛希,或許你見的並不是玄門五衛…或許是來自於……”


    “天宗院。”


    洛希把頭仰在牆上,話裏語氣也失落了下來,這個猜想是很早已經就買下種子,隻是她不願意麵對,“我去茶園拿接頭密信時那有個刺客埋伏已久,會天陣八卦,他自己承認了,天宗院的命令讓是他殺了菖蒲。”


    “那為何天宗院要自相殘殺?”宋延皓提出了自己的疑問,窺了一眼洛希,“菖蒲到提縣的目的我是知道的,你到底是拿走了他們什麽東西,讓他們都不敢輕易對你動手?”


    洛希忽然一笑,極好看的桃花眸彎彎如月,“我又不是賊,怎麽拿空手人家東西。”


    “所以,你拿了縣令的東西。”宋延皓聽出了她的話裏有話,反而道,“我好奇,你那你怎麽確定,他不是嚴見齋本人。”


    “線報曾說,嚴見齋的左腿曾經因戰場征敵人受過傷,那位腿上並未有傷痕。”洛希安排銀柳和繡球喬裝打扮在縣令府上,見機行事試探嚴見齋的身份,“他是個武將的出身,卻有哮喘病,這怎麽可能說得過去呢…”


    “這事怎麽不見你在書信上講到?”


    宋延皓略生疑惑。


    “我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有必要向宋大人你匯報吧?”她淡淡的一笑,自己似乎習慣性把所有的事情看做任務向他匯報,這次她心有愧疚,有意無意的將嚴見齋排除在外。


    “銀柳暗中調查,卻意外發現將庫房嚴兵把守,裏麵放置大量的紅銅材料,這本應該在上次剿滅製造坊的時候上繳州府的,很顯然程實私扣下來另作他用,與此同時,當地的暗線來報,程實這個人愛色如命,每隔一段時間,大量財產囤積在他的小妾家中…”


    洛希說到這裏,宋延皓也已經想到了後文,“程實私藏扣留紅銅,如果他背後確定是主謀,會有杜工泄露出去鑄銅的母板……”


    “程實不傻,在母版已經不允許再鑄的情況下,應該要計劃燒毀證據才對,可惜他的小妾貪心,以為可以東山再起…”她從容的指了指床邊的一個床頭櫃,皎潔的眸光藏著一股清澈的湖水,冰冷而平靜的說道,“左邊第二個暗格,縣令的母版在裏麵,連同州府的母版從鑄造監弄來的,都在哪裏了。”


    “那你給嚴見齋的,是假的?”


    “別說假的,那也是我印下來的真東西。”洛希打斷了他的話,冷冷的一笑,望著宋延皓,兩瓣薄唇輕輕的碰在一起,說出陰冷的話,“宋大人,菖蒲與我姐妹情深,我要殺個人償命,你不會也阻攔吧……?”


    宋延皓一時哽住,洛希便幽幽繼續道,“我要見他總需要些見麵禮物,就當我借用一下,完事以後,自然還給州府。”


    她的眸光已然暗淡藏鋒。


    “你一旦和天宗院作對,連官府都無法介入,當年的事情你忘記了麽。”宋延遲不禁握緊了拳頭,回想起很多年前的事情,“姨奶奶當年是怎樣死的了,你應該最為清楚。”


    洛希故意就像是沒有聽見宋延皓的話一樣,別過頭拍了拍身上的積灰站起身,見他白淨的臉上少有的生氣,話鋒一轉,“那我們打個賭,這次宋大人會不會幫我?”


    “你…!”


    宋延皓欲言又止。


    她看著宋延年那張微怒的臉上,欲言又止,忽然一笑,換了個話題,“宋大人許久都沒有回揚州城,請你喝茶如何呀?”


    “別岔開話題!”


    “閆樓的茶。”


    “我不會動心的!”


    “…一盒荷花酥。”


    宋延皓聽到這裏,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一下,過了一會,歎了一口氣,“答應我,傷口未好之前,不要輕易找他複仇。”


    “我又不傻。”洛希鄙夷的瞥了他一眼,翻箱倒櫃的找了兩錠碎銀,攤在掌心,忽然眸光暗淡下來,輕輕的說道,“從前菖蒲管家,如今…我都找不出來銀子在何處了…”


    他也沉默了。


    “說起來,宋大人這番回來……也是蹊蹺不是麽。”洛希說著,抬起頭來,意味深長的望向宋延皓。


    “陛下準我告假,回來祭奠父親。”宋延皓摸了摸腦袋,擠出來一個標準假笑。


    “得了吧,宋公是歿在凜冬,又不是如今的五月天,你回來不是有點早麽?”洛希嫌棄的看了一眼宋延皓,當年她親自為宋公扶柩歸鄉,初冬雪都未融盡,披麻戴孝的一步一個腳印走到山頭,那是漫山遍野都是白皚皚的景象,她至今還未忘記,“……你爹臨死的時候,可是罵足了你三天三夜的。”


    宋延皓一時沉默下來,似乎記憶中的父親總是很嚴厲的模樣,要他考科舉,不許他繼承茶園經商,卻在自己金榜題名之際,一時後悔,讓他千萬別上京做官,留在當地。


    “洛希,你也恨我當年上京任職嗎?”他忽然問道,這句埋藏在心中的話終究拋了出來,如平地驚雷,等待一場極大的爆發。


    洛希出乎意料的安靜。


    半響,爐子裏的火徹底熄滅。


    “我有什麽資格恨你,我連命都是你給的不是麽?”她冷淡如水的回了他一句話。


    宋延皓聽到她的話好輕,就像是一陣風吹過就什麽也聽不到,那年的風吹過茶園山崗,芬芳馥鬱,她站在對麵,滿眼通紅,終究沒有掉過一顆眼淚落下,也是很輕的一句,“小女願大人一路順風,心想事成。”


    她沒有說挽留的話,宋延皓也沒有說出那句,心頭的話,你願意同我一路上京嗎。


    他很清楚。


    洛希的回答,一定是不願意。


    又是一陣長長的沉默。


    “洛姑娘不是要請我喝茶嗎?”宋延皓打趣一笑,緩緩的也站起身來,對她做出邀請的姿勢,“既然你也不信菖蒲會出事,那她便不會出事,正好肚子餓了,吃茶去。”


    “正有此意。”


    洛希伸手搭過去,宛如大家閨秀出閨房,臨走之際,將軟劍藏於腰間,滿意的拍了拍腰,“走吧,正好躺久了也該逛逛。”


    揚州城內的叫賣聲,食物的香氣撲麵而來,宋延皓和洛希攜手共進,旁人看來就像是一對恩愛夫妻一樣,閆樓就在東門大街正中央的位置,兩人也隨著往來的賓客一同進入,尋了個靠窗的位置,麵對麵坐下。


    “洛姑娘,許久沒見你來了!”奇奇一見到洛希,就趕緊為她斟茶,最好的梨花茶。


    宋延皓也點了一杯都勻毛尖。


    奇奇第一次見到宋延皓,往日裏洛姑娘極少帶男子前來,思來想去,清了清喉嚨,俯身下去低聲問他,“公子,我們這裏有上好的毛尖茶幹,您要買些回去家中珍藏嗎?”


    “那廝不會買的。”


    蘇鏡花的聲音在小二奇奇背後幽幽的傳來,她正好從樓梯下來,示意奇奇去招呼其他客人,自己慢慢的走過去桌邊,坐了下來,握著團扇的手輕輕數了數茶點,又轉頭看向洛希,一笑,“兩貫錢,別吃霸王餐。”


    “我要荷花酥。”


    洛希將碎銀置在桌麵上,雙手環於胸前,擺出一副我有錢我是最大的姿勢。


    蘇鏡花“嘖”的一聲咬牙切齒,團扇的柄都快要被她掐斷,扭過頭去,眼裏冒火,硬生生的朝著宋延皓擠出一字一句來,“宋延皓,你、不、管、管、你、夫人……?”


    宋延皓正端著毛尖細品,舒了一口氣,若無其事的回了一句,“蘇掌櫃忘記了,當年的差一點,她如今還不是我夫人呢。”


    宋公喪期三年,子孫不得婚嫁。


    “你不管管他?”蘇鏡花幾乎要拍案而起,氣的扭頭一轉,氣勢洶洶看著洛希。


    洛希心安理得的在嚐她的梨花茶,甘中帶甜,入喉潤爽,從窗邊看出去,正好能瞧見岸上那顆老梨花樹,“……宋大人難得歸鄉一次,便讓廚子破例再做一份荷花酥,廚子要問為什麽,你隻管說是我洛希的命令。”


    “罷了!”


    蘇鏡花雖說是閆樓掌櫃,到底這座樓,這裏的廚子,這裏的人,都是她的暗線,又怎麽可能忤逆她的話,因相熟多年,罵了一句,“就知道你是個見色起意的色胚子…!”


    洛希幾乎一口梨花茶噴了出來。


    “瞧瞧,蘇掌櫃都說你色欲熏心。”宋延皓心安理得的又抿了一口茶,從前時蘇鏡花調侃兩人行似夫妻,臉色激動的都是他,如今倒成了淡定的那位人,“這也不令人心中在想,洛姑娘請我喝茶,到底有何居心呢。”


    “…別在這裏發癲!”


    洛希耳根子已經通紅不已,這麽多年沒見到宋延皓,結果三言兩句就敗下陣來。


    三人都開了些許玩笑,聊的都是一些舊事,等到一盒荷花酥上來的時候,大家分了去吃,剩下的那一個,孤零零的,有些突兀,就放在哪裏沒人動。


    “菖蒲出了事,沒來。”洛希率先開口,麻利地將自己手中的那個荷花酥吃光,蓋上漆盒,淡淡一笑,“我得給她留著這個,那小妮子想吃這個東西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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