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十一年十一月十二日,遼西走廊,寧遠城下。


    真特先是鑲藍旗的一名新丁,年不滿十八就被應征入伍,他是替代他爺爺出征的,老人因年邁隻能用於城台輪戍,其父去年跟旗主入關就沒再回來,於是出征的擔子就該他了。


    和別的同齡孩子懼怕血與火的戰爭不同,真特先拳頭硬,體格壯,射術強,村裏人都說他能當護軍校1,和他父親當年一樣。真特先內心覺得護軍校哪裏夠,自己該當大將,帶領數千人馬衝鋒陷陣,取敵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介時再佩戴大汗親授的獎勵回到村裏,那些姑娘們投送過來的目光該有多炙熱!成為村裏最靚的仔,想想都是無比崇高無比幸福的事情。當然,要當大將首先就得當一名騎手,大將沒馬怎麽行?他可不能像父親一直是個步兵,因此他希望旗裏能給他分配一匹馬,要不到南朝搶一匹也行,隻要有馬,他就向自己的目標邁出了堅實的第一步。


    由於父親沒回來,沒回來就沒裝備,臨行前家裏隻能拿出把順刀給他,報到的時候官長瞅一眼他的裝備,就讓他到炮營負責拉炮,結果這一路上差點累吐了血個屁的,官長看他不行又換他下來,讓他背一顆炮彈,這下更慘了,拉炮可以偷懶,有時還能起哄,背炮彈就是一個人,二三十斤的大鐵疙瘩背著走真要累死人個屁的,白天硌得背生疼,晚上隻能趴著睡,這他媽哪是來打仗的,簡直比幹苦大力還不如,早知道這樣還不如去當礦工,挖煤挖礦砂都比這強。好在後來一個同伴出主意用大褂包起兩顆炮彈,折了根棍子兩人抬著走,這才好受點。


    埋怨歸埋怨,真特先還是累死累活地把炮彈運到了寧遠城下。接下來他被分配的任務還不是打仗,而是挖沙裝袋子,給大炮做炮壘。大炮轟擊時真是挺好看的,幾裏外的城牆都被打得磚石亂飛,但他不敢久看,因為對麵一樣有炮彈飛過來,他親眼見過一個炮手被打成兩截的慘狀,所以每次送完炮彈他都會盡快躲到壕溝裏。


    對麵的炮少,自己這邊的炮沒幾天就占據了上風,怒吼的紅衣大炮擊毀了城碟,擊毀了城樓,擊垮了城門外麵的甕城,但城牆實在是太厚實了,鐵炮彈打上去不是被崩飛就是嵌進去,有時隻能留下個白印子;城門是很快就打爛了,但裏麵早堆滿了條石和夯土,炮彈打上去就陷進去了,結果還是白搭。城上很少看見人,但頭天打壞的窟窿,第二天就基本被修補好了。


    看得出上峰也很著急,官長下令加大藥量開炮,結果下麵操作太過了,拿著藥鏟子往裏多送了幾鏟子,結果炮手點火後轟的一聲巨響,一整個炮隊都原地升天,血肉殘肢亂飛。出了這個事情,其它炮隊都怕了,偷偷維持原有藥量或者減少藥量施放,官長看見了也裝沒看見,估計他也怕被崩死。


    沒過幾天,每門大炮額定的百多發炮彈就打光了,城裏守軍還是不投降!真沒想到全軍費盡九牛二虎之力運來的一萬發炮彈居然還打不開城!大汗急了,一邊催沈陽派人送炮彈過來,一邊又讓挖地道到城牆根底下準備轟塌城牆。真特先又被分配去挖洞,但誰知道沒挖多深就挖到石頭了,再怎麽挖也挖不動,大汗看了也隻好作罷。真特先直佩服當年這城選址是誰選的,這也太絕了。聽說有個叫石廷柱的漢人降將和大汗提過這事,可大汗就是不聽,還把他臭罵一頓,結果還真打臉了。


    炮彈遙遙無期,大汗決定不等了,下令直接攻城。這是真特先期待已久的時刻,聽說首登是大功,換匹馬綽綽有餘。真特先覺得自己機會來了,官長發一聲喊,他發狠衝在了頭裏,前麵一個白甲巴牙喇先上了雲梯,他緊接著上去就成了第二個,這巴牙喇兵動作真是快,他穿著整套衣甲還能揮長刀,城上伸出連枷打過來,被他一刀劈斷,然後就跳了上去,結果轟的一響白甲兵直接被轟落,重重地摔在地上,真特先抬頭一望,發現一杆雙管銃正對著自己,又是轟地一聲,真特先覺得頭像被大錘砸中,眼裏看到的都是紅色,然後就是黑色,自己就像在無底深淵中下墜,所有的希望和期盼的榮光都和自己無關了。


    十一月二十二日,這是一個少年英雄夢破碎的日子,他為殺敵而來,但連敵人的臉都沒看清;他想拚殺,但幹的都是粗笨力氣活;他想領功受賞,但機會輪不到他;他還是未成年,生命就永遠定格在了這一天。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又或曰:


    百花凋敝一支開,


    千夫死難一姓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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