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得到了議和的聖旨, 任刃便知道,他提出的想法還是呈報給了蕭天弘, 他的父親終究還是妥協了。


    隻是任刃不知道的是,他的計劃, 任封疆和幾位心腹(除了任鋒,他是絕對不可能接受的)商討過後,竟然連一向莽撞熱血的張力都同意了任刃的計劃。


    這幾位副將和謀士的父母親人在十多年前幾乎全部都被水寇所殺,其中也不乏婦女兒童,所以這幾人對水寇的恨意已經到達了恨不得食其肉、飲其血的地步。在他們看來,任刃的計劃並不陰毒,相反, 隻讓水寇的孩子們有了易骨折的毛病, 還是便宜了他們。


    任封疆卻堅持己見不肯讓步,這種做法讓即使見慣了殺戮的他,也下不去手。幾位副將和心腹隻好暗中商量,軍中的副將是有權利將奏折直達帝王的, 自行上了密奏。密奏的傳遞途徑與普通的奏折不同, 平日的奏折就算快馬加鞭,從濱門到弁京也要十餘日,而密奏隻需五日便可到達。是以,天仁帝的聖旨下到濱門時,也不過過了半個多月而已。


    這些日子以來,任刃沒有見過父親。雖然以前也很少見麵,但那時是因為父親軍務繁忙, 而現在他卻清楚這是父親刻意躲避著他了。


    任封疆這段日子也是糾結的。幾位副將和心腹越過他暗自上了奏折,先斬後奏讓他震怒。但震怒之後也是無奈的,他可以理解,這樣的方法對這些人來說,並不覺得陰狠,因為他們與水寇有著血海深仇,他沒有立場說著“這樣做太殘忍”之類的,替他們寬恕仇人。


    但自己的兒子,一向聰明可愛的兒子,根本與水寇沒有過什麽接觸,更談不上什麽仇恨,就算對水寇有著國仇,也沒法同親曆者那樣感同身受。


    所以他更加清楚任刃隻是出於保護任家,為了既能拖延鏟除水寇的時間,讓任家立於不敗之地,又能兵不血刃的立下大功。出發點是好的,但所采用的手段是讓人心寒的,即便那是他的兒子,他想起來還是會不寒而栗。


    究竟是什麽時候,這個年紀輕輕的孩子變成了現在的樣子呢?任封疆心驚,更心疼。他閱曆豐富,當然猜得出必是經過重大變故才會導致一個人性情發生如此巨大的變化,那麽,唯一能猜想到的便是在宮中當太子伴讀的那一年了。


    那一年,他和任鋒不在弁京,他的幼子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他堂堂先帝親封的定遠將軍,竟連去聞訊兒子的勇氣都沒有……隻是關於那封密奏,他並不認為陛下會同意,那樣陰狠的計謀,怎麽會是以“仁”著稱的帝王所喜的?


    直到接到了陛下的聖旨,任封疆才知道,兒子居然猜對了。按照聖旨發布時間來推測,以仁治天下的天仁帝,居然是絲毫猶豫都沒有的立刻同意了停戰議和的計劃。雖然聖旨中沒有明說會同意下毒之計,但任封疆卻明白這個帝王……果然,“仁”隻是一個幌子嗎?


    刃兒,果然是在他身邊那一年,變了的嗎?


    是以,一向將“忠君愛國”的思想刻進了骨子裏的任封疆,忍不住對蕭天弘起了怨氣,你怎麽就把我兒子給帶壞了?!


    怨氣歸怨氣,迎帝駕要做的的準備還是很多的,首先,是平複將士們的躁動。在鎮守邊陲的任家軍裏,大部分士兵是因為對水寇的深仇大恨才加入進來的,如今聖旨突然說議和,讓廣大將士如何能接受?就連百姓們也是怨聲載道的。


    暗地裏進行的下毒計劃,自然是不能公開的。所以幾位將領在準備迎接帝駕忙的腳不沾地的同時,還要找一群理由來安撫士兵和百姓,焦頭爛額,無一不期盼著能夠鎮住場麵的陛下趕緊到來。


    半個多月後,在將領們的隱隱期盼,群眾們的情緒不滿中,天仁帝駕臨澤州城。


    這一日,已是深秋。


    路邊本是鬱鬱蔥蔥的樹蔭開始些微的枯黃,秋風掃過,一地頹廢的枯黃,似乎在悲涼著生命的逝去,亦或是訴說著時間的無情。


    踏著這一路枯朽,蕭天弘從帝駕中走出,望著在澤州城門外跪於一地的人們,心中不知是期盼或是忐忑。快步走到最前方的任封疆和李州守的身邊,將兩人虛扶而起,嘴上寒暄著,目光卻無法控製的在人群中逡巡著一個人的身影。


    很快,在任封疆身後不遠處,看到了那個熟悉的,卻也有些陌生的人。他低低的垂著頭,不像其他人一樣好奇的偷瞄著自己,似乎恨不得蜷縮成一團,完全不要引起他的注意。這樣的任刃……不會錯的,他終於找到他了。


    蕭天弘深呼了一口氣,努力維持住一個帝王應有的莊重,若無其事的將視線移開,對著將士和百姓們說了幾句話,便與官員們一起,進入了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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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馬勞頓,官員們一致體貼的將蕭天弘送入州守府中歇息,便各自退下忙開去了。隻是蕭天弘根本沒有歇息的心思,待心腹之人將所住宅院的保衛都清理一遍之後,叫過了順福,吩咐道:


    “去,探訪一下任刃住在哪裏。”


    “是。“順福雖然心中迷惑,但也立刻應聲,便轉身出去了。


    蕭天弘一個人呆呆地靠坐在窗邊的躺椅上,目光悠遠的投向蔚藍的天際,思緒有些飄遠。他終於來到了這裏,和那人在同一片藍天下,呼吸著同樣的空氣。他無數次的告訴自己:既然他不在弁京,就算了吧。


    他身為華國之主,怎可糾結在區區一人身上?可是,他不甘心,他怎麽能甘心?那個總是全心全意圍繞著他,會因他的一個微笑欣喜不已的人,他真的想要挽回……


    手輕輕爬上嘴角,試圖遮住那苦澀的弧度。所以,他幾乎是盡其所能的搜刮著澤州的消息,獨寵著曾與任刃相識相處的王娉婷,隻因能多知道一點,多了解一點,那個人離開他之後的生活。


    他曾那麽不屑任刃的討好和示愛,他曾以為,任刃是無法離開他的。所以他肆無忌憚的揮霍著任刃對他的愛,冷眼相對無所謂,放任辱罵無所謂,甚至連取他性命都無所謂的啊!因為他不信愛,不懂愛,也不會愛。


    可是,當他朦朦朧朧懂得了的時候,已經毀了那份愛,那個不再愛不敢愛他的人,離開他遠遠的,卻活的快樂幸福。


    本以為看著就好了,即使孤身一人的夜晚,會有著不甘和心酸。可收到那封出乎意料的密奏時,他幾乎忘了一個帝王不能喜形於色的原則,甚至覺得跟心腹大臣商議都是浪費時間,隻因他想快一點早一點趕到澤州,見到任刃。


    看到那封密奏的時候,他的心突然停跳了一瞬。他知道,敢向他這個一向以“仁”澤被天下的帝王上這樣一封奏折的,隻有最了解他的任刃。所以本已放棄的心,起了一點點新生希望,也許,任刃還是記著他的,是嗎?


    仰躺在躺椅上的帝王,清淺的呼吸著,毫無聲息的靜謐讓人無端的恐懼。他靜靜地等著,等著順福的回報,等著抓住曾經唾手可得的幸福的機會。


    “陛下,任二少住在西側。”很快,順福帶回了他想要的消息。


    年輕的帝王似乎在這一刻活了過來,從躺椅上一躍而起,雙眼竟煥發出逼人的神采。細心地由順福整理好發髻和衣著,心裏暗暗一笑,他竟然想著要以最好的狀態去見他嗎?以前似乎總是反過來的呢……


    收拾好紛繁的心情,蕭天弘嘴角含笑,快步走向任刃所在的住房。


    因為天仁帝暫住,州府宅內下人們都極為安分的不敢亂跑,所以在刻意躲避之下,路上幾乎沒有見到什麽人,蕭天弘就到達了任刃的房門之外。


    示意順福不要出聲,剛要舉手敲門的帝王卻透過半開的窗欞,看到了屋內的情況。似乎是累了,少年正側著頭伏在案上,枕著手臂淺淺的睡著,另一隻手還虛握著毛筆,骨節分明的手指鬆鬆的圈著黑色的筆杆,顏色分明。


    他的臉上是蕭天弘從未見過的恬靜,嘴角微微上翹著,似乎夢到了什麽美好的事情。蕭天弘突然想起,任刃在他麵前似乎從未這樣的笑過,即便是這樣淺淺的笑意,都是沒有的。


    開始時,他的笑總是帶著討好的意味,說話時也是小心翼翼的觀察著帝王的神色,生怕惹得他不高興。若是他的表情稍微柔和一些,任刃的臉上會綻放出驚喜的笑意,似乎那是對他多大的恩賜。隻是,這些表情總是能在那些妃子臉上看到,蕭天弘隻覺得膩煩,哪裏還有心觀察任刃的神色。


    後來呢?蕭天弘有些記不起了,後來的任刃很少笑了。即便臉上是笑著的,眼中卻沒有任何情緒,隻有很偶爾,很偶爾的瞬間會有光亮閃過,轉瞬即滅。


    再後來,再後來他的臉上連虛假的笑容都不再有,隻剩下死寂。


    牙齒不知不覺的咬緊,蕭天弘覺得心口的部位突然有點悶悶的難受。這種延續了多年的奇怪情緒,隻要提及那個叫任刃的人,就會發作,幾乎成了一種習慣。


    任刃啊……


    定定的看著他,蕭天弘抬起的手竟不敢向門扉敲下,一向桀驁的帝王,居然在這一刻有了一絲的畏懼,他有些害怕這一叩之下會驚醒眼前的一幕。那個他努力遺忘在記憶深處,卻忽然複又出現的人,會這樣的消失不見。


    就這樣立在門外,呆呆地站著,視線好像被黏住了一般無法從那人的身上移開一分一毫。其實他的睡相並不好看,微張著嘴,似乎有口水沿著嘴角滑落,因為姿勢的不對還有著淺淺的鼾聲。但蕭天弘卻有些貪戀的看著,看著他遺失多年後才終於能重新觸摸到的人。


    不知過了多久,任刃緩緩睜開眼,慢慢坐起身,揉了揉眼睛,擦了擦嘴角。視線迷茫了好半天才逐漸恢複清明,明明視線也掃過了窗外,卻完全沒有察覺到佇立在他門外好久的人。


    蕭天弘感到心中又是一陣憋悶,讓他的呼吸都有些困難。以前的任刃不是這樣的,以前的任刃總是能在人海中第一眼就看到他,每次他還未走到門前任刃就已經率先迎了出來。似乎心有靈犀一樣,總是能感知到他的存在。


    伸出手,輕輕在門扉上叩了幾下,他靜靜地等著。


    隻是一小會兒,木門被開啟,露出少年因睡在宣紙上而沾上了墨跡的小花臉。蕭天弘壓下複雜的心緒,隻是掏出了懷中的手帕,輕輕地撫上少年的臉龐,淡笑著:“怎麽搞的,滿臉都是墨。”


    任刃已經怔愣在了原地,他幾乎以為眼前的人是幻覺。蕭天弘不是一向對他躲避不及的嗎?怎麽會出現在他的門外?更何況居然滿眼溫柔注視著自己?直到臉上傳來絲綢順滑的觸感,任刃才恍然醒悟,立刻跪倒在地:


    “參加陛下。不知陛下到來,任刃有失遠迎,不勝惶恐。”身子伏的低低的,似乎寧願低到泥土中去,也不肯抬頭看他一眼。


    蕭天弘隻覺得一腔苦澀從口中隻流到了心口,以前的任刃總是沒大沒小的,即便是行禮也定是目光緊鎖著他的,什麽時候如此放低過自己的姿態,什麽時候這樣的躲避過他的視線呢?


    慢慢的,他蹲下身子,伸出手抬起少年的頭,與他平齊。


    “任刃,十年了,我終於找到了你。”年輕帝王有力的指尖輕揉著他沾著墨色的臉頰,語氣溫柔的幾近飄忽。


    任刃睜大眼,已是震驚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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