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澤州安頓下來後,任刃的所有身心就全部撲在了義診上,染墨隨著任封疆早一個月就抵達了澤州,早已將這裏摸熟,所以任刃就每天帶著染墨去各處的災民安置點看病救人,一時間在澤州城內一位年輕的“小大夫”的仁醫之名傳遍大街小巷。


    除了災民外,澤州城的百姓也紛紛慕名而來,在災民安置點排起了長隊。任刃自然來者不拒,所以每日的工作量越發的大了。


    診完今日的最後一個病人,任刃揉著酸疼的眼睛走在回府的路上,身後的染墨正一手提著燈籠,一手揉捏著自己酸麻的胳膊。


    染墨實在不能理解從前每日張揚高調的二少爺怎麽到了澤州就變得這麽沉得住氣,每日早早就去義診直到熬著油燈看完最後一人才肯回府。還偏叫著自己跟去幫忙記錄就診的災民的病症,一天下來他隻是負責寫字就累得腰酸背痛,卻看二少爺似乎沒什麽不滿,反而樂在其中。


    更過分的是前幾日大軍起拔,由於三萬大軍駐紮在澤州城外郊區,起拔時任老將軍和少將軍等人都從郊外出發的,二少居然因為給一個孩子接骨而沒去送行!要知道這可是上戰場啊,二少居然為了這些災民連父親和兄長都不顧了!


    此時的任刃正掰著手指算著日子,突然回首對染墨說話,倒把暗自腹誹的人嚇了一跳:“算起來我爹和大哥也該和水寇開戰了吧?”


    染墨心裏默念一句算你還有良心,臉上還是恭敬的答道:“應該就在近幾日吧。”


    任刃望著漆黑的夜色神情有些落寞,大軍出發那日他是真的走不開,那孩子臂骨若不是立刻接上怕就是廢了,雖然澤州城內也有大夫可以看病,但畢竟不放心。等到治療好了這個孩子,來不及理會孩子的父母感恩戴德,忙策馬奔向郊外,大軍卻早已走遠了。


    咬了咬下唇,他經曆過上一世,知道父親和大哥這次作戰一定不會有事的,但還是免不了的擔心,刀劍無眼、水寇殘虐,即便性命無憂也難免受傷。轉念又想到林澤生也隨軍同去了,才覺著寬心了許多,有他在應該不會有問題的。


    想到林澤生任刃突然覺得有些寂寞。一個月來已經習慣了每日與林澤生探討醫學上的見解,習慣了和他天南海北的胡扯,林澤生雖然比他還小(兩世加起來),但見多識廣為人睿智敏銳,與他交談雖沒有把酒言歡的暢快,但也有著潤物無聲的細致舒心。


    前世之時任刃哪有什麽朋友,就連大哥和父親也不怎麽親近,即便是在那人身邊,身份懸殊,他戰戰兢兢生怕引得他不快,哪裏敢暢所欲言,偶爾再開兩個無傷大雅的玩笑?


    這麽一想愈發覺得夜色寂寥,任刃考慮著回府之後除了給父兄寫信外,也給林澤生寫一封?可他沒給我寫,我為什麽要給他寫啊?有點別扭的想著,突然靈光一閃:


    正好遇到幾個病症,雖然不難治,但他有些拿不準方子怎麽開,畢竟療效最好的幾種藥材百姓哪裏買的起,所以他想著用比較便宜和常見的藥材來替代昂貴的藥材,但卻不知哪種搭配能讓療效最好。


    恩,我其實也不想主動給你主動寫信的,隻是有些問題需要商討罷了。任刃如是給自己找了不錯的理由,準備回去就動手寫信。


    正斟酌著要如何用詞的時候,已經和染墨走到了州守府的門口,還未進門就被管家攔住:”肖大夫,我家大人有請。”


    任刃頭疼的直往染墨身後縮,幾日下來他已經了解這位州守大人總是應酬不斷,偏偏還總喜歡拉著自己,說什麽“恩師自然把你托付給我,我自然要帶你見見世麵。”任刃發誓當李州守說這話時,他看到他眼中的不懷好意!


    任刃從小在弁京長大,哪裏不懂這些詩酒會之後的意思,官家與商家的小姐夫人們,再加上世家子弟和商賈之子,說白了就是相親會!


    初來那日因為韓監軍的一番話,他心裏還是有了疙瘩,作為馳騁沙場的任老將軍的兒子,和年少威名的任少將軍的弟弟,他隻能躲在後方做個軍醫的確是有些丟人,所以他沒有表露身份,自稱是任家軍的軍醫而已。而災民們叫他“小大夫”本是看在他年紀輕輕,卻不想到口口相傳中變成了“肖大夫”,雖然“蕭”是國姓,但姓同音“肖”的人並不罕見,所以也沒人想歪。


    本來因為他隻是個小小的大夫,那些澤州的官家和商家之人沒人對他上心,但近半個月來,任刃的醫術有目共睹,多少人多年的頑疾在喝了任刃幾帖藥後大有好轉,一時間傳說這位“肖大夫”是醫聖穀後人的說法沸沸揚揚起來。


    本來嘛,一個無甚勢力的小小軍醫自然是讓貴族的夫人們看不上眼的,但“醫聖穀”的名號卻太響亮了,自家女兒若是嫁給了醫聖穀後人,那等於全家都會受到醫聖穀的庇護,輕易怕是無人敢惹了。


    所以,這群貴夫人們一次次的慫恿著李州守將任刃邀請來參加宴會,李州守也樂得看任刃的笑話,即使屢屢被拒絕,也不厭其煩的每日來請。


    “罷了,我回去換了衣服就來。”任刃覺得總這麽逃避下去也不好,畢竟李州守的麵子還是要給的,這段日子義診時必需的藥材都是人家提供的,這種宴會在弁京時也沒少參加,也沒什麽不適應的。


    帶著染墨回房慢條斯理的換了身月牙白的長衫,一頭長發由著染墨用玉簪挽了少年發髻,雖然年齡還小身量還未長開,但五官俊秀,尤其是一雙眉眼沉穩澄澈,竟無法讓人心生欺他年少的心思。腰間別著一枚色彩通透的琉璃佛掌,一看就是價格不菲之物,越發襯得少年神俊。


    任刃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摸了摸臉頰,眉間沒有了那長期圈養在深宮的愁怨,正是少年人意氣風發的青春勃勃;膚色也沒有了長久不見日光的蒼白,膚色雖白卻不稚嫩,一看就是健康的少年人的膚色。


    看著鏡子裏的少年揚起笑靨,任刃甩頭走了出去:這是青春好年華,想那些過去的事情幹嘛,不要耽誤大好時光,參加詩酒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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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次詩酒會的地點是絲綢方家的外宅,典型的江南風韻竹閣小樓,坐落於竹林之間,不知從哪裏引來的泉水匯成溪流從腳下蜿蜒流淌,沿著坡路而下直流到竹筒的盡頭,沿著空心竹管涓涓流出,一滴一滴叩擊著青石,隻這個聲音便憑空帶去了一身的暑意,讓人透心的清涼。


    一路走來景色各有別致,待走出竹林,便到了沿湖而坐的聚會之地。任刃放眼望去姹紫嫣紅、脂粉濃鬱,半數以上的都是富家小姐夫人們,而自己被領到的地方隻有十數人的少年人正聚在一起討論著什麽。任刃沒有心思和這些孩子們攀談,自找了一個陰涼的地方坐下,拿起杯盞倒了些青梅泡的泉水自斟自飲,酸酸甜甜很是解暑,任刃不由愜意的眯起眼。


    不多時詩酒會便開始了,雖說這實為相親的聚會,但華國民風開放,青年男女吟詩作對倒也不拘謹。


    李州守與年輕一輩的少年少女並不同席,任刃也隻是遠遠的望到了他,自然不會這個時候去打招呼來出什麽風頭,隻是安靜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喝茶品茗。


    這種宴會曾經參加的多了,沒什麽新的花樣兒,無非是吟詩作對、附庸風雅,美其名曰“以文會友”。任刃搖晃著杯中的清茶自嘲的暗笑,當時的自己就十分沉迷於這種活動,隻看給書童起的名字——染墨,出自他十歲初次見染墨時,見到染墨嫣紅如花的臉頰,便道了兩句:“桃花嫣紅染容顏,提筆走墨勾畫扇。”


    從這名字就可看出他曾經是多麽喜歡吟詩這對這種彰顯身份的事情。更何況在弁京中大多富家子弟紈絝不堪,即使自己也不見得文采出眾,但在那些人中也是無人及得上的,便更生了優越之心,愈發沉迷。


    當時的自己畢竟年少,貪慕虛名啊。任刃回想,若不是那次在酒詩會上遇到微服出玩了大放異彩的蕭天弘,又何來之後的冤孽?


    突然一陣沒有壓低的嘈雜之聲打斷了任刃的思緒,抬眼四望卻沒發現這是為何。倒是坐在他身側不遠的少年見他迷茫好心解釋道:“王家小姐抽到了花簽,該她作詩了。”


    任刃不解的挑起眉,這王家小姐有何特別嗎?遠遠望去對麵一片彩衣飄香,哪裏分得出哪位是那個王家小姐。


    “怎麽,兄台不知這王家之事嗎?”身側的少年人驚愕道。


    任刃因並未刻意表露身份,又一直坐在下手,一時間竟沒人認出他就是近來風靡澤州的“肖大夫”。


    任刃幹笑兩聲,沒有答話。


    “說來,這王家也是作孽啊。”少年人歎了口氣,頗為惋惜道:“王家在澤州一帶也算是醫藥世家,幾年前王家老爺子去了,便由王家大公子接了家裏的生意,幾年來做的也算有聲有色。可沒想到的是,這王家大公子幾日前居然與別家藥鋪的大總管有了私情,被王老夫人知道了當然是堅決反對,兩人居然一怒之下離家出走了,這碩大的家業一時間竟無人接手。”


    任刃聽的愣愣的,“這……這王大公子該不會是……”


    “哼,跟兔爺兒有什麽分別了!兩個男人,真是惡心!”少年人不屑的神情一閃而逝,接著道,“可憐了王老夫人這麽大歲數還得打理家業,這王小姐也因此事累了名聲。本想著出了這事王小姐怕是不願出門了,沒想到居然也會來了這詩酒會了。”


    任刃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疼,這種鄙視的語氣,蔑視的眼神,前世的自己從多少人的眼裏看到過,那是對於同性相戀的排斥,對於一個男人竟肯雌伏於人身下的厭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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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王家的大公子,竟魔障了嗎?家不要,業不要,隨了心上人就這麽走了?可剛想到這裏,任刃恍然發覺自己哪有譴責別人的資格,自己曾經做的更過分,更決絕。


    “既然輪到我了,我便以此處風景為題賦詩一首!”少女清脆的聲音從對麵的坐席傳來,遠遠望去隻看到一青衣碧袖的圓潤女子對著眾人盈盈一拜,朗聲道:


    “林中清泉本幽幽,


    奈何看客竟自留。


    人道此處風景好,


    誰見山河盡堪憂。”


    此詩一出,宴席上頓時靜了下來。


    任刃則麵露笑意,心裏歎了聲好。這詩作雖說不上是佳品,但小小年紀有此急才也是難得了,這女子真是個直爽的性子。


    先是以清泉自比自家之事,本無關他人,但“看客”們卻不依不饒喋喋不休,之後便直指此次詩酒會,此處的富人們沉溺於紙醉金迷,竟無人關心澤州不遠處的海邊正進行著戰爭,將士們正保衛著國家。


    在座的各位哪個也不傻,都懂了王小姐話裏的意思,一時間訕訕不能言。


    “我等女子柔弱無力,哪有能耐為國分憂。王小姐既如此憂國憂民,何不去戰場上也殺幾個水寇來?”不知誰先打破了沉默,毫不留情的攻擊道。


    有人帶了頭,頓時詩酒會上嘈雜一片,畢竟在這種時候還行這等附庸風雅之事有些說不過去,如今被人當場指了出來,大家麵上更是掛不住。但既然有人指責了挑事的人,眾人便立刻你一言我一語的埋怨起來,似乎這樣就能找回些臉麵。


    任刃暗暗搖頭,這澤州城裏的年輕一輩們還真是沒什麽出息。他知道李州守其實也是不願這種應酬的,但卻不得不來。這些出席詩酒會的既有商家也有官家,隻有與這些人搞好關係,他們才能為李州守行方便。可歎啊,不遠處的戰場將士們戰死沙場,百裏外的此處卻在品酒吟詩。


    心裏不由得也竄起了一股火氣,他的父兄正浴血沙場、生死不知,而這些酒囊飯袋竟就如此心安理得享受著?居然無聊到如三姑六婆般去嚼人家舌根了?有這時間為何不去做些建樹來?他父兄拚死保護的竟是這樣的紈絝子弟!憑什麽!


    此時,恰見一個載著花簽的杯子沿著溪流晃晃悠悠的停在了任刃跟前。他也不驚慌,伸手取過花簽展開一看是“詩”,便站了起來。


    眾人見一白衣少年從樹下的陰影中走出,才注意到一直安靜不語的任刃。這細細一看,才發現這月色下,月光高潔襯得少年風韻如玉、俊秀非凡。


    任刃走到人前,對著適才王小姐站起的方向禮貌的行禮,然後才站起了身子,麵上沒有什麽表情,也沒有去看這些不相幹的人,隻淡淡道:


    “清流映明月,


    翠竹入畫樓。


    節高無人賞,


    王孫自當羞。”


    說罷,麵無表情的拂袖而去。


    徒留一幹富家子弟麵麵相覷,無人言語。


    皎白的明月俯視著寂靜的眾人,那月牙似乎也彎出了嘲諷的弧度,在無聲的問著:


    當羞不當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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