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的臉,是他記憶中的那張臉。


    現在的她還很年輕,雖然沒有以後從國外過來看他時的珠光寶氣,但此刻隻穿著簡單的花布襯衫係著圍裙媽媽,是最美的樣子。


    笑意盈盈,明媚自信。


    這時的媽媽還沒有拋棄他,還是愛他的,所以才如此美好,不是嗎?


    宋嘉承心裏這樣想著,低頭看著自己肉乎乎的小手,眼底情緒一顫。


    他迅速跑到了客廳裏衣櫃上的鏡子前,鏡子裏的小男孩七八歲的樣子,還是個小胖子。


    宋嘉承摸了摸自己的臉,又碰了碰鏡子,眼神裏有一點困惑,又有一點慶幸。


    門被叩叩叩地敲響,他光著腳丫跑到大門口,身後還傳來媽媽的責備聲:“穿上拖鞋,涼到腳底板肚子會痛的!”


    吱嘎一聲打開門,一個紮著兩個羊角辮的小女孩眨巴著水汪汪的大眼睛,兩個小臉蛋紅彤彤的,像兩個紅蘋果一樣。


    “嘉承,出去玩啊!”


    宋嘉承抻著頭朝她的身後看去,童年沈策坐在台階上來回丟著沙包。


    孩童時期的沈策也是個小胖子,圓圓的腦袋上理著毛茸茸的小平頭,烏黑發亮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見宋嘉承盯著自己看,不耐煩地催促道:“去不去玩啊?一會兒天黑了!”


    不知為什麽,宋嘉承的心中竟隱隱泛起一種失而複得的幸福感。


    他趕緊踩著帶著魔術貼的涼鞋,沒來得及和媽媽打招呼就和他們跑下樓。


    甩上門都快跑到樓下了,樓道裏還回蕩著媽媽的叮囑聲,“別玩太久啊,二十分鍾後回家吃飯!”


    宋嘉承不知道此刻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如果是夢,那就別醒了。


    打沙包的遊戲很模糊,好像是畫麵跳幀一樣。


    等眼前的畫麵清晰時,三個人已經在小區樓下的小賣鋪。


    何晴從衣兜裏摸出三個一元錢的鋼鏰,笑得開心又真誠,“我請你們喝汽水,我家最近小吃鋪生意還行,我爸每天都給我三塊錢,讓我隨便花。”


    沈策趴在小賣鋪門外的冰櫃上垂涎三尺,“我不想喝汽水,我吃蒙牛的這個隨便轉行嗎?”


    “可以啊隨便吃。”何晴大氣地拋給沈策一個一塊錢的鋼鏰,“想吃什麽自己買。”


    宋嘉承看著何晴腦袋上兩個乖巧的小揪揪,不由自主地笑出聲。


    原來何晴從小就這麽大方,以前怎麽就沒發現呢。


    “你吃啥啊嘉承?”何晴握著鋼鏰的手濕乎乎的,她換了手在身上蹭了兩下,“要不咱倆喝汽水?”


    宋嘉承眯著眼睛笑道:“都行,聽你的。”


    沈策吃到了自己想要的雪糕,心滿意足地晃著腦袋。


    看見何晴和宋嘉承兩個人喝橘子味汽水時,又一臉壞笑地湊到他們身邊。


    “我也想喝。”


    “不行!”何晴捂住自己的汽水轉過身,“你都吃雪糕了。”


    “喝我的吧。”宋嘉承把自己的汽水遞給沈策。


    沈策在宋嘉承的臉上吧唧親了一口,“還得是你啊嘉承,咱倆就是一輩子的好兄弟。”


    宋嘉承心裏頓時湧上一陣酸,一輩子的好兄弟嗎?


    他不配的,他這麽自私自利的垃圾,怎麽有資格和沈策做一輩子的好兄弟呢?


    沈策裹著吸管,還往汽水裏吹泡泡。


    何晴嫌棄地尖叫了一聲,“沈策!你惡不惡心啊!宋嘉承,你看看沈策在你的汽水裏吐口水呢!”


    宋嘉承故意在沈策的腦門上彈了一個腦瓜嘣,“沈策,你賠我汽水。”


    沈策舉著汽水瓶跳下台階,“給我喝就是我的了!有能耐你來搶回去啊!”


    “沈策!你混蛋!”何晴拽著宋嘉承的衣袖,衝過去要抓他。


    三個小孩在夕陽下互相追逐,嬉笑打鬧。


    宋嘉承沒想過自己還能回到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這麽簡單純粹的快樂,他竟然可以再次擁有。


    他用力地睜著眼睛,甚至不敢眨眼。


    他害怕,他害怕閉上眼睛後,這些美好都已不在。


    畫麵一轉,眼前一片漆黑。


    隻有縫隙中的一絲光亮,提醒著他此刻身在何處。


    他抬頭撥開擋在眼前的衣服,這些都是宋父的,角落中還堆放著他自己的衣服,沒有媽媽的。


    媽媽的衣服都拿走了,媽媽走了。


    映著幽暗的光,他的視線開始變清晰。


    宋嘉承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肉乎乎的小胖手已經蛻變得纖長。


    現在是幾歲來著?


    媽媽不要他的那一年,應該是小學二年級。


    他努力地從大腦裏搜尋著有關於這一年的所有記憶,突然客廳裏傳來了酒瓶砸在瓷磚上的巨大響聲。


    宋嘉承條件反射地渾身開始發抖,他已經很久沒聽過這種聲音了。


    後來宋父有錢了,不再每天耍酒瘋了,但酒瓶砸在地上的碰撞聲,卻像一把鋒利的砍刀,無論什麽時候聽到都重重地砍在他的神經上。


    過去這麽多年了,再次經曆這個場景,宋嘉承還是嚇得周身止不住地戰栗。


    他甚至不敢呼吸,凝神側耳聽著客廳裏的響動。


    拖鞋的趿拉聲和重重的喘息聲讓他心裏更加緊張了,一股寒意湧上他的脊背,心髒怦怦直跳,仿佛下一秒就要從嗓子眼裏跳出來。


    腳步聲越來越近,宋嘉承死死地攥緊手,從衣櫃裏麵把門拉緊,把縫隙中唯一的光亮熄滅。


    他佝僂著身子,緊緊地閉上雙眼在心裏祈禱著:別打開,千萬別打開。


    剛默念了不到三遍,櫃門被大力地扯開。


    “你躲在這裏幹什麽?”


    宋嘉承一時語塞,張了張嘴半天才小聲囁嚅道:“爸,我......”


    接下去的話還沒說完,一雙大手直接把他從衣櫃裏拖拽了出去。


    這時候的宋嘉承已經不是小胖子了,不僅不胖,還瘦得骨節都分明。


    宋父根本不在乎有沒有拖疼宋嘉承,他的膝蓋使不上力直接跪在了地上。


    落地的那一瞬間,是熟悉的恐懼感和屈辱感。


    顧不得骨頭傳來的劇痛,他知道下一步宋父要做什麽。


    模糊的記憶逐漸變得清晰起來,他沒有歇斯底裏地尖叫。


    臥室裏昏暗的燈光讓他覺得此時的一切都是一場夢,但衣架抽在身體上的刺痛感又將他帶回了現實。


    宋父惡狠狠的目光像是在看仇人,那種殺了他全家的仇人。


    “你藏在衣櫃裏幹什麽?你也要像那個不要臉的女人一樣離開嗎?”


    “喜歡藏是吧?怎麽不跟你那個死媽一起走呢?那個賤人自己瀟灑快活去了,留下你這個拖油瓶......”


    孩童時期的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總會無緣無故地被打,現在他明白了。


    因為媽媽的離去,發小兄弟事業的成功,周遭的一切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宋父作為一個男人的失敗。


    怨氣無處發泄,隻有他這個兒子,是世界上唯一不會反抗他的人。


    鐵質的衣架已經被打變形,宋嘉承死死地咬著牙,一聲不吭。


    宋嘉承越不吭聲,宋父就越生氣,他像發了瘋一樣用衣架抽打在年幼的宋嘉承身上。


    身上的痛感漸漸消失,視線也開始變得模糊。


    宋嘉承以為自己早就失去了流淚的功能,在陷入昏迷的最後一刻,一滴淚從眼角緩緩滑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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