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相信有什麽用?”嵇書憫自嘲地笑了笑。


    嵇書勤瞧著他,不知道該說什麽,心裏默默地歎了聲。


    “皇兄就沒有什麽想做的嗎?”嵇書憫還是問這個問題:“隻有坐上那個位置後,才能做的事情。”


    “有。”嵇書勤思忖片刻,居然給出肯定的答案。


    嵇書憫一愣,隨即竟有幾分釋然:果然,是人便都有欲望,都有登上高處才能滿足的欲念,這讓嵇書憫莫名暢快了幾分。


    麵對嵇書勤的時候,嵇書憫總自覺低了些許,似是瞧見他,看他憐憫地望向自己,聽他柔和似和緩之流的話,能將自己心中的狹隘卑劣彰顯的無比刺目。


    他無法將這話和嵇書勤說,因為嵇書勤一定不會理解的。


    自己這位皇兄,他那雙眼睛,看到的與自己截然不同。


    嵇書勤坦然承認後,抿著唇欲言又止,最終他長歎一聲:“我並不知道,我想做之事是否正確,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


    “算了,憫兒,早點歇息吧,明日我送你回府。”


    嵇書憫不知道嵇書勤所說的是什麽,他看不出嵇書勤有何執念,母後的無欲無求是粉飾太平,是為了掩蓋自己的荒唐野心,蒙蔽旁人的眼睛而裝出來的。


    可嵇書勤不是,嵇書憫會覺得很奇怪。


    在母後那般道貌岸然的教導下,自己的皇兄,居然真的做到了修心。


    大概是佛寺的風水實在與他契合吧……


    嵇書憫自覺,即使自己在佛寺中浸淫半生,就算將自己的骨頭壓在佛像下埋著,今生輪回,自己都參透不來半點禪道。


    嵇書勤的殿內也點香,是他在佛寺裏用的檀香,平日心不靜時,閉上眼睛靜靜呆上片刻,便會尋回些安寧。


    在第二日嵇書憫早膳時候問起時,嵇書勤揮手讓宮女不用伺候了,他撩起寬袖,親手給弟弟稱了碗米湯多餘米粒的清粥。


    “憫兒喜歡?我讓人送些到你的府上,這是寺中一位師父挑的,我與母後去之前,山寺還許香客上去,師父有時會將香贈與有緣人,憫兒若喜歡,應該也算有緣人吧。”


    “皇兄別抬舉我了,我可是半點佛緣也沒有,踏上佛教淨土,估摸都會被說汙了人家的地方……”


    “憫兒,佛家不講……”


    “好了,皇兄,別同我說這個了。”嵇書憫淡淡地打斷他。


    他並非不敬,隻是不信罷了,若是信了,那他還如何去爭?


    改了他命數的……是梨阮,是想於梨阮在這塵世中度此一生的自己,正是因為覺得永無轉世,不存輪回,這一世才會活得巴巴得,好的賴得甜的痛的來者不拒,將所有的人間百態都嚐個遍,才能安然地閉上眼睛……


    若是那般超脫,端著架著不入凡間,關了七竅閉了眼睛,不沾疾苦不入情海,隻為了所謂的來世,所謂的修心,嵇書憫光想著都覺得無趣透了!


    不受教化,冥頑不靈,不撞南牆不回頭,這些才適合自己。


    第二日上午,嵇書憫卻沒回上府。


    昨日那些請嵇書勤暫代理政的臣子們,似是找到了應行的方向,今日再次聚集在宮門前,求見嵇書勤。


    如今天下講究孝道,子替父職,就算是眾望所歸,就算是順應形勢,也要三推四阻的,才能表現出尊敬與孝順。


    這些身子此般,也是給大皇子台階下,這般拉扯幾次,大皇子便可以順理成章……


    他們占了先機,自是不會讓旁人節外生枝。大皇子為長為嫡,昨日三皇子與皇上的一番話中,即便皇上已經神誌不清,瘋癲入魔,可話中的意思,卻依然是最喜歡大皇子,說大皇子是最有“龍氣”之人,這更是給他們底氣!


    除了大皇子外,還有哪個皇子能繼任大統?


    此種變故發生得太突然了,支持二皇子的一派根本就是措手不及,因為實在是太過放在明麵兒上,太過陽謀了,反而讓他們無法對付。


    之所以昨天晚上嵇書翎那般尖酸,直接不過腦子地去挑撥嵇書勤與嵇書憫兄弟間的關係,除了他自己小心眼兒容不下人外,還有的原因就是:


    他覺得這手段……太像嵇書憫能幹出來的了!


    自己與嵇書憫鬥了這麽多年,對嵇書憫的路數熟悉得很。


    他原本覺得嵇書憫與嵇書勤並不對付,畢竟從前高傲的太子殿下,怎麽會看得慣,一個從輸得山寺中回來,取代自己在皇上心中地位的皇兄呢?而且嵇書憫與皇後之間的微妙,即便是外人也察覺得出來。


    他本以為是嵇書憫會給嵇書勤下絆子,皇後與嵇書勤會一起對付嵇書憫,這樣他便能在中間做些什麽,掌握更大的籌碼。


    可誰知道,嵇書憫竟好似要支持嵇書勤一樣,這出乎了嵇書翎的意料,他印象中,嵇書憫不是這種性格啊!


    難不成真的要靠這樣,屈膝奴顏地討好別人,來換自己的安穩啊?


    嵇書翎心中不屑:原來曾經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最後也是這般不體麵的懦弱嘴臉啊……


    但此時嵇書憫如何不重要,他要全力對付嵇書勤!


    嵇書憫和嵇書烈不行了,他的機會就更大了!他絕對不能輕言放棄!


    他已經走到這一步了,已經無法回頭了!


    支持嵇書勤的臣子,在宮門口站了一個來時辰,卻隻得到了大皇子讓他們散去的傳呼,隻得無功而返,相約明日再來。


    嵇書勤沒想到他們來這一出,莫名而無奈地看著用此事就這下飯,吃得比昨天痛快多了的嵇書憫,品出自己弟弟是真看得高興。


    “憫兒……你這麽瞧著我做什麽?我臉上又沒有開花。”


    “我隻覺得旁人都爭都搶的事兒,怎麽到了皇兄這兒,變成燙手的山芋了呢?”嵇書憫是發自真心地覺得好奇,他究竟是如何在皇後的萬般蠱惑下,依然堅定立場的。


    或許這就是他們兄弟間相像的地方,心智堅定,一個堅定地想要,一個堅定地不想要。


    等用了早膳後,嵇書勤麵色嚴肅,執意要去皇上的寢殿,他想看看父皇有沒有恢複神智,若是恢複了,他有很多的事情想問。


    “憫兒,一起去吧……”


    嵇書憫沒拒絕他,嵇書勤那種忐忑的神色,根本掩飾不住。


    結果到了皇上的寢殿,隻看見了一群愁眉苦臉的太醫們,見兩位皇子過來,都紛紛垂下頭,無一人敢出聲。


    “父皇如何了?”嵇書勤聽不見裏麵一點聲音,壓著嗓子問道。


    “回大皇子……皇上現在,現在還未醒來。”老太醫額頭上的汗幾乎流下來。


    “昨兒皇上回寢殿後,忽然就失了神智,水米未進一直昏睡至今。”一旁稍年輕些的太醫接口如實道,他覺得大皇子並不像要牽連太醫院的樣子。


    果然,大皇子聽完後,隻是皺著眉,推著三皇子殿下進去,並未多說什麽責備太醫院的話。


    長籲口氣,一眾太醫的心都放下些。


    皇上的寢殿內光鮮昏暗,不知是不是錯覺,有股子腐朽發爛的味道,是熏香與厚重苦澀的藥味都蓋不住的,一進去,嵇書憫便皺起眉。


    等到了皇上的床邊,更是毫不掩飾地抬起袖子擋在鼻子前,半點痛心擔憂的樣子也沒有,連裝一下都懶得裝了。


    嵇書勤想說什麽,最終也沒開口。


    父皇做了那般事,將憫兒的心都傷透了也是自然的。


    曾經嵇書勤篤信孝道,不分青紅皂白地責備嵇書憫,被自己弟弟與弟媳婦兩人輪著奚落了一番,那時的嵇書勤雖明白自己不該苛求弟弟,但總歸是心中歎氣。


    如今越了解弟弟身上發生的一切後,嵇書勤雖並不如何讚同他,但也是理解了。


    他總記得嵇書憫帶著嘲弄,語氣涼涼的那句話:“若都以德報怨,那豈不是人人都可以肆意妄為,到頭來還無人能如何他,畢竟,大家都得有德嘛!”


    “我則不然,我無德!”


    嵇書勤:……


    “我做怨,別人都來以德報我吧,我樂意受著。”


    嵇書勤想說,你這是詭辯,可他的口舌沒有嵇書憫幾分厲害,啞口無言,又瞧著嵇書憫氣定神閑半分無愧的樣子,越品越覺得……竟是有些道理。待他回去後,又細細琢磨,本是想抓到其中的紕漏,下次好反駁教育弟弟,結果,越想越覺得有道理。


    他想的並沒和嵇書憫說過,他自己說不太出口……


    嵇書憫也用不著他,因為他的此番觀點,早得到了陸梨阮的強烈讚同:“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兩人在一些類似這種觀點上,認知高度一致契合。


    有次嵇書憫同陸梨阮隨口說罷,就見自己的小夫人故作惆悵憂傷地歎了口氣:“這話我們倆說說就算了,可莫要被旁人聽去。”


    “為何?難不成梨阮隻是在哄我?”嵇書憫挑挑眉,拉著她的手,漫不經心地撥弄著陸梨阮腕子上細細的玉鐲子。


    “不被別人知曉,往後人們在史書記載上瞧見我們,是寫的鴛鴦交頸,濡沫情深,要是被人記下我倆這般亂七八糟的話,該變成狼狽為奸蛇鼠一窩了……”說完後,陸梨阮自己“嗤嗤——”地笑個沒完。


    “倒也不算說錯。”陸梨阮彎著腰,自己下了結論。


    “嗯,鴛鴦交頸的確顯得,不如蛇鼠一窩,一丘之貉來得親密。”嵇書憫一本正經地隨著她胡說八道。


    “梨阮很在乎後人如何落筆?”


    “為什麽要在乎,我如今提起別人,也都因著自己的喜惡,若讓我寫太妃娘娘,落筆定盡是慈愛寬和,反之若是寫皇後娘娘,我也必然是刻薄尖酸的,旁人寫或許是另一番著墨光景。”


    “我若那麽在乎,豈不是要累死?”陸梨阮攤攤手:“你也別在乎了,反正現在殿下您的風評也不太好。”


    嵇書憫怔愣了一瞬,分不清陸梨阮到底是在開解她,還真的就是實話實說?


    床上的皇上儼然一副油盡燈枯的樣子,昨日在那昏暗的偏殿中瞧得還不太清楚,現在看來,他麵色如金紙,氣若遊絲,眼皮緊閉,放在被子外麵的手,指甲都呈現出一種暗淡的青紫色。


    “父皇到底為何會輕信那所謂的仙人之言?”嵇書勤發問,他這種心性純淨至堅的人無法理解。


    “許是父皇年紀大了吧……”嵇書憫模棱兩可非常不走心地道了句。


    嵇書勤不置可否。


    兩人行至寢殿中的書房。


    曾經皇上的書房,即使是皇子們也不可隨便進入,可今時不同往日,皇上人事不省,而大皇子殿下……


    沒有宮人攔著他們,德成今日並未守在皇上的身邊,不知道去了哪裏,於是嵇書勤和嵇書憫進去得非常順利。


    桌子上亂糟糟的,不知道多少日前的奏折依然堆放在上麵。


    嵇書勤皺起眉,奏折不該這麽堆放,怎麽無人收拾?


    親自收拾擺放一番,轉頭便看見嵇書憫正看著其中幾份。


    “憫兒!”嵇書勤喚他。


    嵇書憫將一張攤到他麵前。


    “憫兒,我不該……”


    “這般大事拖不得。”


    嵇書勤皺眉看過去,隻見這封信竟是邊關送來的,本以為西戎四皇子被斬殺於陣前,西戎會消停一段日子。


    可他們雖是撤軍了,但對邊境的騷擾依然沒有停歇,並似是報複,竟連殺了三位邊關城鎮的官員,手段殘忍。


    邊境來奏折請求入西戎之地,將其殘兵餘將斬殺驅逐,可現在皇上依然未批注。


    “戰事如火,瞬息萬變,馬虎不得。”嵇書憫此話並不作假。


    嵇書勤麵色沉重,並未接話。


    桌麵壓在最下麵的幾張紙,吸引了嵇書勤的注意,上麵有丹青色,線條狂亂而無序,可見作畫之人當時的神智並不清楚。


    但皇上擅畫,即便這樣,那紙上的人物依然麵容清楚。


    最下一行小字:朕繪仙人之姿。


    嵇書憫的視線也落了過去,看見那紙上隻之人時,眸色中劃過一抹陰鷙,抬手將那幾張畫從嵇書勤那兒接過。


    “刺啦——”隨著輕響,柔軟的紙張在嵇書憫手中裂成幾片。


    “憫兒!”


    “髒了人眼的東西,哪兒來的仙人,不過是禍眾的壞物罷了。”


    嵇書憫挪動輪椅,將碎紙於昏暗寢殿內點的燭台上燒成灰。


    那破碎的人像化為灰燼。


    頗為神似,神韻俱在的那張異族的臉,消失於無形。


    竟是經常出入三皇子府的,為嵇書憫診病的老大夫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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