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暖風與未散的酒氣熏得人飄飄然,桃花瓣如雨般打著旋落在人們發頂裙角,小姐夫人們紛紛抬起大袖遮擋,或是由婢女張開小傘阻隔。


    這風也吹起那架馬車的簾布,那掛著銀線流蘇的簾晃了晃 自一角驟然掀起,露出裏麵的一雙人影。


    陸梨阮身上月白色的衣裙顯眼,但此時那月白色被一片玄色遮掩,一眼瞧過去,隻能看到這白色與玄色親昵相近。


    更有眼尖一點的,能看清那玄色上繡了金線,一隻骨節分明的手自袖口伸出,正一絲不苟地,為身旁垂眸的姑娘摘她發梢間纏著的花瓣。


    這陣風過去時,那簾幕又悄無聲息地落下了,隻剩下流蘇搖搖晃晃,掛在車角的鈴鐺隨著遠去“叮鈴鈴”作響,雅致空靈。


    看到的人恍惚一瞬,剛那雙人影太翩然美好,令人似覺得是在這桃花雨中瞧見的一幕畫卷。


    四皇子妃也看到了這一幕,她剛正想同旁邊人道別,一轉頭,恰看個正正好好!


    “剛……”


    她下意識張嘴想問那車上是誰,但話還沒出口,就自己咽下去了,這不是明知故問嗎。


    能來接陸梨阮的,還能是誰,自然是已經不知道消失在眾人視野中多久的,三皇子殿下。


    或許是趕巧,賞花宴上半點美景也沒入心,腦筋全用在瞅著旁人來氣的陸羽畫,馬車正停在陸梨阮那架馬車稍前些的位置。


    她堵著氣一瞥,看到了一男子的側顏。


    蒼白消瘦,卻好看得如清勁的竹節,工筆畫般的眼眸垂斂,本應有睥睨之感,可他瞧著卻隻有柔情,水般柔花瓣般輕。


    轉瞬即逝的刹那,陸羽畫根本來不及反應隻呆立在那兒,直到鈴鐺聲都消弭於春的朦朧香風中,她才分辨出周圍夫人小姐的議論紛紛。


    她聽到了陸梨阮的名字。


    “三皇子殿下……這是親自來接三皇子妃娘娘?”


    “可不是嗎?


    不知道誰人傳的,說人家小夫妻二人感情不好,要我說,三皇子與三皇子妃情誼深厚,當年娘娘不顧阻攔,毅然堅持嫁與三皇子殿下,三皇子又怎會不念及娘娘的好?”


    “成婚這麽久,三皇子殿下別說是側妃了,就連侍妾都未聽聞有一個……還不能說明他對皇子妃娘娘的愛重嗎?”


    眾人議論紛紛,好似剛才說陸梨阮吃盡苦楚,日子艱難的話,如消散煙雲,從未有人提及過。


    想必明日此事,便會入更多人的耳朵,陸羽畫不知道自己是什麽心情,她麵色難看,重重地踏上馬車,簾子一拉,命速速前行,將那些議論的聲音全都拋在後麵。


    “怎麽今日出門了?不在府裏打洞了?”陸梨阮戲謔著問了句。


    “梨阮不在,我一人在府中無聊,便出來尋,生怕梨阮在外頭玩的開懷了,忘了歸家。”嵇書憫指尖將從陸梨阮發間摘下來的花瓣碾碎。


    花汁清甜微澀的味道隱隱,彌散在馬車內,春意似也蔓延到了他身上,看著和冬日相比,煥發了不少生機。


    凜冽而難熬的冬日,終究是度過去了……鈴鐺聲中,陸梨阮終是心落定,浮現出這個念頭來。


    那日的鈴鐺聲不知為何,讓陸梨阮很喜歡,有次她與陸挽芸在京城老首飾鋪子閑逛時,看到了一隻帶著鈴鐺的鐲子,不知道出於什麽心思,買了下來。


    小二以為是陸梨阮自己喜歡,便老道殷切地詢問她是不是要讓師傅將尺寸改的小一些。


    陸梨阮在自己腕子上比劃了下,搖搖頭,讓小二包起來。


    那鐲子對於陸梨阮來說,的確是大,戴上後一甩手便能甩脫下來。


    這鐲子很精致漂亮,刻了細細的花紋,有絞了幾股銀絲,兩顆鈴鐺掛在上麵。


    分明是女子戴的款式,陸梨阮回去後拿著鐲子琢磨片刻,歎了口氣,還是放了回去。


    那木盒擺在軟椅旁的小幾上,直到晚膳後,嵇書憫靠在上麵,拿過來打開。


    “這鐲子梨阮可是買大了?”嵇書憫詢問她。


    自在山寺中,自己將皇後當見麵禮送的,嵇書勤親手做的簪子退回給他後,便發現了嵇書憫竟也會做首飾。


    陸梨阮有時覺得很奇妙,他們兄弟倆雖未在一起長大,有的時候卻很相似,就連很愛做手工,手很巧這點有一致。


    嵇書勤最擅做什麽陸梨阮不知道,但嵇書憫卻是都很精通,陸梨阮的婚服便是他自己裁剪的,後來陸梨阮的衣料首飾,他選得比陸梨阮自己更上心。


    擅書法丹青,能描眉上妝,平素還喜歡玩泥巴,這屋子裏雖然幹幹淨淨,可後麵卻有間專門的庫房,來存放三皇子殿下捏塑燒製的各種陶器。


    陸梨阮有時好奇,嵇書憫究竟是哪兒來的這麽多精力與閑情逸致,竟是樣樣都頗為精通。


    “我幫梨阮改小些?”嵇書憫擺弄著那鐲子,漫不經心道:“也不怎麽精致,若梨阮喜歡的話……”


    話說一半兒,卻見陸梨阮思忖下,搖了搖頭,神色間有抹異樣,不知為何,嵇書憫更有了點精神頭瞅著手中的鐲子。


    “不改梨阮戴上會……”


    嵇書憫慢慢收了聲,閑適而慵懶的神色便得玩味起來,他懶洋洋靠著的背脊稍稍挺直了些,斜睨了陸梨阮一眼,眉尾挑高:“梨阮是送我的?”


    他從陸梨阮頗為糾結的神色中猜到了。


    陸梨阮見他說出口,也不瞞著,點點頭,有點遺憾道:“回來細看,才發現你戴不了。”


    “為何?”


    “這是女子的款式,上麵的花紋不適合你。”


    嵇書憫指腹摩挲著鐲子上的銀絲,往腕子上靠了靠:“細瞧著,倒還不錯。”


    說著,他慢條斯理地把鐲子套在自己手腕上,尺寸竟很合適,陸梨阮無形中,已然對嵇書憫的這副身子非常熟悉了。


    “又有誰定了規矩,女子用何紋樣,男子不能用何紋樣?”他晃手調整鐲子,隨著他的動作,那兩顆銀鈴,發出清脆而細碎的響聲。


    陸梨阮眨眨眼,目光被吸引了過去。


    嵇書憫又晃了晃,挑挑眉似了然了什麽。


    “梨阮喜歡聽這響兒?”他一邊說,一邊讓那銀鈴聲不停,嘴角微勾,尾音拖長。


    陸梨阮點點頭,嵇書憫戴著的確好看,並未有半分男子用女子東西的矯揉之感,反而有股說不出的濃麗。


    後來陸梨阮聽了好幾次這銀鈴聲,再聽到時,腦海中浮現的已然不是那日春景,而是紅綢軟繩與那銀色糾纏,鈴聲在耳邊顫聲連綿,令人心悸不已。


    再後來,陸梨阮讓嵇書憫把那銀鈴中的小球摘出來,隻戴著卻不出聲。


    畢竟堂堂三皇子殿下,總不能走到哪兒,都自帶這般響動吧?


    嵇書憫腕子上還隱隱看出一圈摩擦勒痕,淡淡的紅色,在他蒼白的皮膚上,有幾分觸目驚心之感。


    他袖口寬大,遮掩不住半點,褪下那鐲子取珠時,他歪著頭,輕聲戲謔地詢問:“怎麽,梨阮聽膩了?”


    “還是……又有什麽別的新花招了?”


    陸梨阮知道他存心逗弄,嵇書憫這張嘴,平素不饒人,說起令人麵紅耳赤的話來時,也沒半點遮攔,自然得仿佛尋常話。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嵇書憫的身子的確是好了很多。


    從他與陸梨阮間親昵之舉,便可窺見,他極愛與陸梨阮相依,所謂君子克己,在他這兒半分都沒有,有時陸梨阮都覺得荒唐又過於綺豔。


    “嘶——”陸梨阮抽了口氣兒,去捂嵇書憫的嘴。


    嵇書憫也不躲,就那麽瞧著陸梨阮,眸色間流轉之色,比春意更為柔和婉轉。


    果然如人所料,京中很快便沒人再說三皇子與皇子妃之間嫌隙,反而都在傳,兩人神仙眷侶,三皇子對三皇子妃溫柔至極……


    那日春日宴之景,被人津津樂道,傳得有鼻子有眼,仿佛她們都親眼看到了一樣!


    嵇書勤是過幾日找上門的。


    他神色間有些鬱卒,冬日裏他前來,吃了好幾次閉門羹,就連年節拜訪,都無人開門。


    本以為是嵇書憫身子不好,性子乖戾不願見人,可沒想到嵇書憫都可以出門接夫人回府了,他還是從旁人口中得知的。


    近些時日,他忙得腳不沾地,半點無閑,聽嵇書憫之事盡與風雅相關,不禁苦笑。


    他這回前來,終是見到了自己弟弟。


    春末的天氣,旁人都穿上了單衣,嵇書憫卻依然著兩件,腿上還蓋著層薄毯。


    他雙手交疊,下巴墊在上麵,袖口垂落,露出腕子上一抹銀光,在原本戴著佛珠的地方。


    見嵇書勤看著自己手腕,嵇書憫指尖隨意地撥弄了兩下,已經不再響的銀鈴。


    似有些自得道:“梨阮送的。”


    “怎麽瞧著是女子款式?”嵇書勤也熟識首飾花樣,認真看了看道。


    “是又如何?”嵇書憫渾不在意:“許是我在梨阮心中,便適合此種款樣。”


    嵇書憫坐直身子,攏了攏袖口,將鐲子擋住。


    “原來的……”嵇書勤還是沒忍住,開口想要詢問。


    “壞了。”嵇書憫坦然。


    見嵇書勤不說話,知道他在想什麽,可此時嵇書憫卻依然不為自己上次被拆穿的謊話而羞惱了。


    他從書架下的格子中取出個匣子來,打開,裏麵正是那條散掉的佛珠。


    嵇書憫撚起細繩看了看,的確是很舊了。


    其實這佛珠,是嵇書憫痛苦難耐時,不想發出聲音來驚擾剛睡下的陸梨阮。


    他渾身被冷汗浸透,齒間不住地打著顫,五髒六腑如煎烤般的折磨令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無響動。


    一陣洶湧而至的疼痛襲來,倉皇間,他囫圇將那串佛珠抵在齒間,咬得用力道嘴裏嚐到了腥甜的血味。


    隨著“嘣”的一聲,佛珠的繩子竟是被他生生扯斷了,他渾身如同抽搐般戰栗起來,白天剛被陸梨阮細心梳理過的長發淩亂,將他慘白的麵容覆蓋。


    陸梨阮被佛珠四散掉落彈跳的聲音吵醒,腦子還未來得及反應,身體就已經撲到嵇書憫身邊查看。


    她無助地不知道如何能救嵇書憫,隻得顫抖著伸手去撥他臉上的發,摸到嵇書憫眼尾處的潮濕,不知道是冷汗還是生理性的眼淚。


    那夜,陸梨阮在地上鋪了個墊子,蜷縮著在上麵坐到天明,一刻也未敢鬆開握著嵇書憫的手。


    直到嵇書憫熬過了這一波痛楚,陸梨阮才有心思,去滿屋尋找那些四下散亂的佛珠,然而有些早就不知道滾藏進哪個犄角旮旯了。


    陸梨阮用掃把掃了好幾次,依然隻找到了一多半兒。


    就在陸梨阮想讓小喜子他們進來再找時,嵇書憫搖搖頭:“不用了,找不到便算了,以後我也不戴了……”


    “為什麽?”


    那時陸梨阮沒有問,因為她知曉嵇書憫的心,而此時,嵇書勤卻問出了口。


    “那不過是曾經的執念,現在我放下了。”嵇書憫把盒子往前推了推。


    “本來忘記了,如今想起來,我便要把這丟掉了,或是皇兄你要拿回去,替我歸還?”


    “梨阮送的,比這老舊的佛珠漂亮精致多了,我沒地方再戴這玩意兒了。”嵇書憫抿唇透出摸柔和的笑。


    嵇書勤知道這是他的借口,沉默八半晌,他抬手將那盒子合上了,又推回到嵇書憫麵前:“憫兒,這是你都東西,你來決定去留,不喜歡,戴不了了,丟了也好。”


    嵇書憫神色間有一絲驚詫,卻很快斂下。


    “身子可好些了?”嵇書憫觀嵇書憫似胖了一點,至少兩腮不是消瘦到可憐的程度了。


    “好些了,梨阮把我照顧得很好。”


    嵇書勤訝異他竟是三句話不離自己夫人,但無論怎麽聽,都能從嵇書憫的口吻中,聽出他對陸梨阮的愛重與依戀。


    他原本以為,自己這弟弟,一輩子都不會親昵信任旁人的。


    “父皇要將二弟放出來了。”嵇書勤與他談起朝堂事。


    “是嗎?朝堂上同二皇兄親近的施壓了?”嵇書憫精準點破。


    如今七皇子已然再無爭奪之勢,大皇子一家獨大,而那些早已依附於二皇子的,自然不能眼看著嵇書勤順順利利地漁翁得利,坐上太子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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