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本來見到嵇書勤回來,臉上掛著溫和的笑容,在聽見他問這個問題的時候,猛然一下子僵硬住了。


    “勤兒怎麽這麽問?”皇後神色恢複如常,淡淡回應。


    “可是憫兒與你說什麽了?”


    她抬手示意嵇書勤到她身邊來,但嵇書勤卻站在原地,沒有移動:“母後覺得憫兒會說什麽?”


    “憫兒那孩子,沒長在本宮身邊,本宮知他有怨,但本宮無悔,他說什麽便認他說就是了。”皇後歎了口氣,麵色無悲無喜。


    “母後這麽多年,就從未想過要將憫兒帶到身邊嗎?”嵇書勤追問。


    “本宮如何才能把他帶在身邊?他是太子,這個身份可比本宮的兒子來的尊貴多了,勤兒你未染世俗,倒是不了解太子之位意味著什麽。”


    皇後語氣幽幽,可其話中意思,倒像是在責怪嵇書憫貪圖那太子之位的尊容。


    若是從前,嵇書勤可能不會往別的地方想,可他親眼見到嵇書憫的樣子,聽到了他說的話,而不是從皇後嘴裏了解自己的弟弟。


    “母後覺得太子之位意味著什麽?”嵇書勤盯著皇後,眉頭皺的很緊。


    皇後仿佛很詫異從嵇書勤嘴裏聽到這般問話,可她不自覺地背挺直了些,瞧著自己如今已經康健儒雅頗具君子之風的大兒子。


    “太子之位,代表著往後這天下都是你的,無人敢違抗你的命令,無人能左右你的想法,天下生殺榮辱,具掌握在你手中……”皇後語氣帶著絲莫名燥意。


    “王朝皆聽你號令,你便是錯了也是對的,你要哪個傾覆,哪個便被呼嘯移平。”


    皇後吐出口氣,她眼神看向立在佛龕上的佛像,閉了閉眼:“阿彌陀佛。”


    嵇書勤並未被她口中所說打動,反而問道:“憫兒如今不是太子了,如母後所言,他失去了那樣尊貴的位置,淪落為現在的境地,母後為何不擔心他呢?”


    “如此落差,他若在乎定然會不好受,母後你為何對憫兒並不關懷呢?”嵇書勤攏在背後的手緩緩握緊。


    “本宮怎麽不擔心他了?”皇後轉了轉指尖的佛珠:“本宮清修,自是信凡事都有因果,不可強求,或許離了太子之位,對憫兒更是好事。”


    “勤兒,你是覺得本宮沒有慈母之心?”


    “兒子沒有。”


    母後對自己來說,的確是個不折不扣的慈母,但嵇書勤此刻甚是迷惑。


    那日他回到住處,將陸梨阮的話輾轉思忖了很多遍,他把自己與嵇書憫的種種比較,嚐試從他未想過的角度來審視。


    如果他是弟弟,會怎麽想呢?


    “勤兒,你是本宮的血脈,本宮娘家為武將,你還是太優柔了些,生在帝王家,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的。”皇後娘娘起身,拍了拍嵇書勤的肩。


    當年不足她一臂長,日日病中的嬰孩,如今已經生的這般高了,皇後娘娘看著他,心中那點埋沒至深的柔情才會湧現出來。


    “你雖於本宮在這寺中長大,但本宮請名師為你開智,請大儒教你學識,你不比宮中的兄弟們差,你也不必聽他們所言,本宮教養出來的孩子,怎麽會比不上那些鶯燕所出的……”


    她愛憐地摸摸嵇書勤的臉:“憫兒那孩子向來心思窄,他能言善道,你莫被他影響到。”


    “本宮再見他時,會好好與他詳談的,你們是親兄弟,他如今身體殘疾,往後種種,自是要勤兒你這做兄長的照料。”


    “我並不能照看他什麽,憫兒與我不同,學識見地我不如他,為人處世上我也不如他,如果他隻是需要生活上的照拂,我這個做兄長的,當義不容辭!”嵇書勤毫不猶豫。


    “你……你這孩子!”皇後聲調拔高了下,在嵇書勤不解的目光中,她又迅速恢複。


    “你也大了,母後不能左右你了,你也的確是到了該凡事自己決斷的時候了,勤兒,你有自己的判斷了,母後該放手讓你做長箭,開弓不回頭。”


    她最後一句話低低的,不知道是說給嵇書勤聽,還是說給自己聽的……


    嵇書勤忽然有種不知道怎麽表達的阻塞感,他來問關於弟弟的事,可到頭來,也沒有得到答案,母後的嘴裏,都是自己。


    但同時,也不是嵇書勤向往或成為的自己,說不清盤旋在心間的無力焦躁感,到底是為何。


    嵇書勤行禮告退。


    臨出門前,他忽然站住腳步:“母後……”


    “怎麽了?”皇後重新跪在了佛前的蒲團上,翻開了一本經文。


    “您說太子之位,代表著往後,即便是錯的,也是對的,可您覺得這樣是好的嗎?”


    皇後翻頁的手頓住。


    “若這是好的,為何我們在這兒?兒子知子女不可言父母之過,當孝且順,可母後也覺得,過往的一切於您,也都是對的嗎?”


    皇後麵色難看,她頭一次對嵇書勤厲聲嗬道:“勤兒!”


    “母後……”嵇書勤向來不畏,他如何想,便坦蕩如何言。


    “你去歇著吧。”皇後不再回答了,勉強平和道。


    嵇書勤深深地行了個禮,抬腳邁步,端方而行。


    站在院裏,不遠處僧人用掃帚掃地的聲音多年如一日,山林中曠達清爽的味道仿佛洗滌掉從京城沾染的繁華與喧囂。


    嵇書勤覺得,處於這裏的自己,才是最本真最真我的自己。


    即便一輩子不回到宮中,他也欣然,隻不過,他還想見見父皇,見見弟弟。


    尤其是嵇書憫,母後的態度讓嵇書勤胸中,作為兄長的責任與作為被袒護的那個的愧疚,交互衝撞,漲得讓他無法心安。


    一閉眼,弟弟蒼白的病容與譏誚的隱忍的神色,久不散去。


    嵇書勤還是決定再回到那座皇城去。


    皇後於佛前枯坐了近一個時辰,才緩緩起身,一個人影閃身進了她的屋子。


    “宮中發生了何事?”


    皇後神色凝重地問。


    “回娘娘,大殿下與三殿下屋中說話時,三殿下突然昏迷,奴婢被大殿下留在外麵,並不知道二位殿下說了什麽……”


    “許是他瞧見憫兒……”皇後的神色緩和了些,自言自語。


    “皇上身子如何了?”


    她再詢問時,麵色便平靜了許多,似是找到了嵇書勤變化的緣由。


    “皇上龍體康健,日日早朝,每隔日召妃子侍寢。”那人一絲一毫都不錯過,細細稟報。


    “他康健便好,這幾日盯著點勤兒,本宮怕他太天真……”


    “是,娘娘。”


    這幾日嵇書勤在山上,陸梨阮數著日子。


    到第三天,再次傳來皇上因頭疾無法早朝的消息。


    今兒陸梨阮起得早,天氣緩緩轉涼了,京城在北方,如今早晚院子裏種的花草,葉子上都結了薄霜。


    昨兒晚上下了半宿的雨,後半夜嵇書憫腿疼,雖然他不想打擾陸梨阮,但陸梨阮如今腦子裏像裝了雷達一樣,一有點風吹草動便驚醒。


    撩開裏褲的褲腿,陸梨阮看見盤亙在他小腿上,一道道傷疤。


    從膝蓋往下看著都讓人難受,不知道當時受傷時是怎麽一番光景。


    想起嵇書憫曾輕描淡寫地說的,腿不是斷了,而是整個被馬踩得碎掉了,牙根發酸。


    借著幫他熱敷的借口,陸梨阮念叨著讓他的腿別那麽疼了,這金手指,在嵇書憫身上,時而有效時而沒效的。


    陸梨阮摸索出點規律,同時想:是不是等嵇書憫徹底擺脫了死亡的結局,自己的金手指就能治好他的腿?


    因為無法對造成他死亡結局的傷病進行恢複,但嵇書憫的腿傷應該隻是造成他死亡的一部分原因,並非直接原因,按劇情來說,嵇書憫也並不是死於腿傷惡化。


    排除了最直接的死亡原因,腿傷作為與他死亡不相關的傷病,是不是就可以醫治了?


    陸梨阮心懷希望。


    陸梨阮心疼嵇書憫遭的罪,但卻並不會隨便改變他的境況。


    即使給陸梨阮不受控製的金手指,陸梨阮覺得,自己也不會輕易使用,讓嵇書憫的腿恢複。


    經曆的種種傷痛與磨難,造就了嵇書憫這個人。


    陸梨阮依然覺得苦難並不會帶來任何好處,但會讓嵇書憫,變成嵇書憫,改變了任何,他可能都不是如今的樣子。


    陸梨阮覺得他需要現在所擁有的,無比堅韌的心。


    因為沒怎麽睡著,外麵再傳來雨滴敲打葉片的聲音,陸梨阮就坐了起來,急匆匆地換了衣服便往外走。


    青禾已經細心地將還開著的花兒上,遮蓋了油布,見陸梨阮過來:“娘娘,要不將這些花兒挪到盆裏,拿到屋裏?”


    陸梨阮思忖一瞬,還是搖搖頭:“不用了,順應自然的規律吧,冬天好好在泥土裏養著,來年說不準活的更壯實。”


    皇上不上朝的消息傳來時,嵇書憫與陸梨阮正在下棋。


    擺著的是圍棋的棋盤,上麵下得卻是五子棋。


    陸梨阮教得。


    因為圍棋不會下。


    嵇書憫曾饒有興致地想教她,卻被陸梨阮興致缺缺地拒絕了。


    “可是覺得自己蠢笨?”嵇書憫一顆黑子從食指轉到小指,激將地拖著長音問她。


    結果見陸梨阮勾了勾嘴角:“是啊,你太聰明了,你猜對了!”


    嵇書憫:……


    和嵇書憫帶的久了,別的學的怎麽樣不知道,陸梨阮的嘴皮子是學的一日比一日厲害。


    “怎麽?天下有殿下這般聰慧的人,就不準有我這等蠢笨的人了?殿下也不必激將我,畢竟以我這等蠢笨的腦子,是聽不懂的……”陸梨阮輕哼。


    等兩人玩上五子棋後,嵇書憫拈著棋子,把陸梨阮堵得整個棋盤逃竄。


    陸梨阮:……


    原來以為我是假笨,沒想到我是真笨。


    嵇書憫倒是玩出了幾分興致,兩人無事的時候便開幾把。


    “大皇兄又要回來了吧?”


    陸梨阮撿著白子放回棋盒裏,順口問道。


    “嗯。”


    “皇後這次也……”


    “誰知道呢。”嵇書憫敷衍著,顯然對於提起皇後不怎麽樂意。


    “那我們什麽時候出宮?”


    這個嵇書憫倒是來了興趣,自整日待在院子後,他把外麵的事兒查了個遍。


    何時有廟會,何時有遊船,哪兒有老字號的點心鋪子,哪兒有雜耍說書。


    他甚至還寫了下來,看的陸梨阮有點恍惚:到底我倆誰想出宮?


    被陸梨阮瞧著,嵇書憫攤攤手:“梨阮以為能有幾日偷閑?”


    陸梨阮聽了他的話,有句話到底是沒問出口:皇上到底還能活多長時間?


    他什麽時候駕崩,難道也在你的算計裏嗎?


    嵇書憫對皇上並無半分父子之情,但陸梨阮不知道,他會不會真的親手送皇上上路。


    若他真的有這個打算,陸梨阮不知道自己該作何反應,也不知道自己到時,心中會如何做想……


    陸梨阮與嵇書憫小賭了下,猜嵇書勤到底還有幾日回宮,陸梨阮賭七日,嵇書憫賭三日。


    然後嵇書憫贏了。


    “父皇如今慌得很吧,命係在旁人身上,即使是他兒子,也不好受的緊,定然要時時刻刻攥在身邊。”嵇書憫拉著陸梨阮坐進自己回來,慢悠悠道。


    “梨阮可願賭服輸?替我做個香囊,還是刻個印章?”他手指玩著陸梨阮的耳墜,戳得垂著的珍珠亂晃。


    自他閑下來後,居然真的親手給陸梨阮裁了幾件衣裳,讓秀女裁縫去做了,陸梨阮不得不承認,真的很好看。


    或許是日日相見,嵇書憫審美又好,且用心去合計著,每一件到陸梨阮身上,都襯得她貌美。


    頭上的蝴蝶簪子也是他做的,陸梨阮退了嵇書勤製的簪,嵇書憫便給她做了同樣花樣的。


    不過用的料子更好,蝴蝶打磨的也更精美,絹紗的料子做蝴蝶翅膀,嵌在鏤空的銀絲上,漂亮得陸梨阮都不敢用力去碰。


    嵇書憫細心地,按照自己的心意去打扮她。


    陸梨阮有時會想,若非真的喜愛上心,又如何會有這般耐性與細致。


    即便自己沒得到過愛,但嵇書憫卻是個會愛人的。


    也許是,真的愛與癡從不用人教,點點滴滴會從心底透出來……


    愛能把人養得很好。


    陸梨阮歎了口氣,把手伸到他麵前:“我真不會。”


    “做成什麽樣都行。”嵇書憫捉住她的手,捏了捏柔嫩的指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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