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樣做,可是害了……”


    “怎麽不說別人害了本宮,難道本宮就要一直隱忍嗎!這麽多年了,誰為本宮考慮過?本宮的孩子,在你們的眼裏,也不過是可以隨便利用拋棄的棋子!”


    皇後娘娘盯著自己母親,語氣越發冷。


    “三皇子也是你的孩兒啊!”


    “本宮並無半分生下他的意願,他沒死在本宮的腹中,是他的命不好……”


    皇後娘娘扭頭,用一種平靜而淡然的目光看著依然慈愛垂首的佛像。


    “他命不好……”她似在與母親說,又似在與自己說。


    “你瘋了!你害得是自己的家族,自己的孩子啊!你以為東窗事發了,勤兒就能免於責難嗎?”


    “所以,這件事,咱們都得爛在肚子裏麵。”皇後娘娘拉住她母親的手:“您說的對,咱們的性命榮辱,可都是係在一起的。”


    她母親想掙脫,可皇後的手不知道從哪兒來的那麽大力氣,死死攥住,似要拉著人一同墜入阿鼻地獄般。


    “你想怎麽樣?”皇後母親顫著聲音問道。


    “憫兒不能死,但也……”她後麵的話沒說完,她母親卻打了個冷顫。


    也不能活得太好。


    隻有活得不好也不壞,不能太愚笨又不能太聰慧,才能不著痕跡地一直占著太子的位置。


    “好。”皇後母親終究是不敢再說什麽,那皇宮已經將她女兒折磨的,不似個人了。


    等她再來時,便帶來了這個丹藥,不能完全解毒,卻能壓製住,隻要按時服用,便不會輕易有生命之憂。


    但隨著年歲的增長,服用的頻率與數量,也要跟著增加,至於最終能增加到多少,會怎麽樣,皇後也沒有問。


    “你是如何知道的?”陸梨阮聽得渾身發冷,似有寒風從四肢百骸穿過,讓她忍不住哆嗦。


    “我問了外祖。”嵇書憫淡淡道,沒有細說。


    但能得知如此細節的對話,想必他也是用了辦法的,不然怎麽會從外家口中聽到這般無偏無向的真相。


    “然後呢?”


    當時皇後娘娘為大皇子嵇書勤尋得的神醫還未離去,鬼使神差地,皇後娘娘拿了那毒去問了神醫。


    沒想到竟真的有解毒方子。


    神醫有妙手回春之術,隱於江湖四處行醫,能吊得住大皇子的命,也能解得了這般陰狠之毒。


    但在決定是給幾歲的嵇書憫用丹藥還是解毒時……


    皇後娘娘最終將丹藥送到了嵇書憫手中。


    “隻要我身上的毒一日需那丹藥,便要一日護著皇兄的安全,永不能背叛。”嵇書憫淡淡道。


    “我的命是被他們母子拴著的。”他似覺得有些好笑,自己笑了會兒,直到咳嗽起來。


    “就算我日後得到那個位置,她心血來潮,要我死,我就得活活被折騰死呢。”他語氣柔柔的,似在講趣味故事般。


    陸梨阮卻聽得遍體生寒。


    皇後這些年,到底是怎麽能心平氣和地麵對自己這個孩子的?


    嵇書憫察覺到她的瑟縮,仰起臉,認真觀察她的神色。


    看到陸梨阮眼中的不忍與難過時,心滿意足地勾勾嘴角。


    “每次給的丹藥都是有數量的,若這個月她想起了曾經過往的恨,便少給我兩顆,待我痛苦得像狗一樣哀求時,她便暢快了。”


    “她怎麽會知道你如何?”陸梨阮敏銳地察覺。


    “自然是有人在我身邊盯著啊……來的都是口才好的,才能講得繪聲繪色的。”嵇書憫抬手點了點陸梨阮的下唇。


    “她還想讓你講給她聽呢,上次才準許我帶著你前去。”


    在陸梨阮驚詫的目光中,嵇書憫“嗤嗤”笑出聲,工筆畫一樣的眼睛閃著古怪又熱切的光。


    眼尾彎出細致的弧度:“你確實是伶牙俐齒,把她說得沒招架之力。”


    “我看得開心極了。”他這般真心實意地總結。


    陸梨阮完全不知道上次去見皇後,居然內裏這麽多曲折。


    “大皇子與我所說……他可知道?”陸梨阮猶豫幾瞬,還是問出了口。


    嵇書勤給人的印象著實深刻,他與尖刻而古怪的嵇書憫不同,與看似沉靜實際如一口枯井般的皇後也不同。


    給人的感覺似涓涓流淌的清流,若不是先入為主地不相信他,陸梨阮覺得,應該不會有人對他有惡感。


    實際上陸梨阮對他也並無惡感,但現如今,聽了背後種種如不見底深淵般的辛秘。


    他若是能立於深淵之上,不動聲色地瞧著嵇書憫,說出這般兄友弟恭又慈和勸解的話,陸梨阮覺得那簡直是太可怕了。


    佛口蛇心都不足以形容。


    “也許真的不知道吧,我不願意探尋,對於母後來說,大皇兄要永遠活得不染塵埃吧。”


    嵇書憫真的不感興趣他知道與否。


    “知道為什麽我知道送來的人都口才精妙嗎?”嵇書憫忽然興致勃勃地問道。


    “為何?”


    “因為我讓他們先當著我的麵兒講了一遍,講得不精彩不淒慘可是要挨罰的……”嵇書憫舒服地換個方向靠在陸梨阮膝上。


    見陸梨阮麵露詫異。


    “改天我讓人表演給你看,等這個被處理掉了,往後可就沒得聽了。”嵇書憫似遺憾又似譏諷。


    陸梨阮張張嘴,不知道他是在說瘋話還是真心實意。


    但從他的話裏捋出個信息來:“皇後要回宮了嗎?”


    嵇書憫並不驚訝陸梨阮知道:“嗯。”


    他拉過陸梨阮的手,用自己的手去量她腕子的尺寸。


    量完又將陸梨阮的手與自己細長的手指相扣:“我這些日子沒事兒,梨阮喜歡什麽樣的首飾?”


    “為什麽要回來?”


    陸梨阮沒搭理他的打岔,本來從太妃娘娘那兒回來,便想問的。


    “早就想回來了,奈何自己做出的決定,想反悔沒那麽容易。”嵇書憫冷哼一聲。


    “覺得這四方之地禁錮了她,離了這兒卻又無法掌控權力,二者不可兼得,二者想兼得者,既貪且癡。”


    “每日對著佛祖,怕是更生怨懟,怨神佛為何不保佑她,神佛若真慈悲,又怎會保佑惡念?”嵇書憫撫了撫腕上的佛珠。


    親昵地將那串珠子推到陸梨阮的腕子上,陸梨阮的腕子窄,戴上後鬆垮垮的。


    陸梨阮被那串珠子硌的腕骨不舒服,想脫下來,卻被嵇書憫按住。


    他垂著頭,衣領中露出的,半掩於濃黑烏發下的脖頸細瘦纖長,隨著他彎下的弧度,脊骨支棱。


    似一種馴服又虔誠的姿態。


    他唇落在那串佛珠上,又似不故意地擦過陸梨阮腕內敏感的皮膚。


    “還不如我守著梨阮,等你來度化我,做我一個人的小菩薩……”他喃喃而柔順道。


    陸梨阮隻覺被他蹭過的皮膚都發著燙,心頭卻劃過一陣酥麻。


    瞧著他垂眸斂目的的側顏,陸梨阮用帶著佛珠的那隻手去捏他頜骨清晰的下巴。


    指腹揉了揉他的喉結,能感覺到他在自己的撫摸下吞咽的動作。


    陸梨阮隻覺得他狡猾又無法控製,他可以瘋癲到令人畏懼,可以算計得步步不錯,也可以擺出這副親昵溫馴的纖弱樣子,博取別人情感。


    但無論怎麽樣,他都是他,是暗藏於黑暗中,伺機而動的凶獸,是口蜜腹劍慣於籌謀的執棋手。


    陸梨阮明知被他騙了,卻還是無法抑製心跳得飛速。


    便是這樣……才最吸引人。


    不知怎的,一種惱意湧上,陸梨阮冷眼斜睨著他,想抽回自己的手,可被他虛勁兒一攔。


    “啪”地輕拍在他臉側,一聲皮肉碰撞的聲音在安靜的屋子裏分外明顯。


    陸梨阮懵了一瞬。


    自己沒有與他動手的意思。


    本以為嵇書憫會生氣,打人還不打臉呢,陸梨阮正想道歉,卻被嵇書憫那抹眸光燦爛的笑意弄得不上不下的。


    “我自小沒人教沒人管……不知道什麽好什麽賴,不懂怎麽被人疼被人愛,我哪兒做的不對,梨阮便怪我……”


    他語氣繾綣:“梨阮來我這兒做個泥塑的小菩薩吧。”


    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


    陸梨阮不知道他哪兒來的這般祈願。


    “你得自己救自己。”陸梨阮俯下身,望進他的眼睛裏:“我看著你。”


    沒有被愛過的人,才會溺水抓住浮木般地與他能夠到的人糾纏,陸梨阮有些理解嵇書憫的瘋了。


    嵇書憫確是做到了陸梨阮問他什麽便答什麽。


    當陸梨阮問到:皇上是否其實……從未想過要他繼承皇位時。


    嵇書憫眨眨眼:“梨阮何時看出來的?”


    “不知道,但那不是爹娘看寄予厚望的子女的神色。”陸梨阮如實回答。


    “嗤——”嵇書憫似聽到什麽好笑的話:“他從不寄予厚望。”


    皇後自認手中有能讓嵇書憫生死的藥,忍耐許久後,終是決定要回宮。


    這次的事情,並非嵇書憫一人謀劃,而是種種事端趕在了一起。


    二皇子借著查到嵇書憫與官銀劫案有牽扯,想拉嵇書憫被廢,而嵇書憫正好借他的計劃,來完成自己的打算。


    而巫蠱之術,是七皇子自己撞上來的,嵇書憫便順勢將皇後所求之事一同做了。


    “那幾本經書,是大皇子的?”陸梨阮問。


    “自然,不僅是他的,還真真切切是抄給父皇的,不過是好多年前抄的罷了,我拿來一用。”嵇書憫點點頭。


    “為何……七皇子會以巫蠱之術汙你?”


    “我告訴他的呀。”嵇書憫模棱兩可道,見陸梨阮眉心蹙起,斂下笑意給她解釋,生怕晚了一瞬,又讓陸梨阮想起被騙被瞞之事。


    “算算那毒,也到了該發的年頭了,這些年一直在發,隻不過,現在到了熬人的時刻了。”嵇書憫說起這個,好似皇上與他無幹係般。


    “尋常發作,便似頭疾,探查不出,待發作次數多了,渾身遍體沒一個地方是不疼的。”


    陸梨阮恍然,這也是嵇書憫發作時要經曆的,他這麽多年一直親身體驗,自是有發言權。


    “渾身疼痛無法靠太醫開的那無用東西緩解,便是用上幾倍劑量也沒用。”


    陸梨阮聽聞過,太醫院給貴人們瞧病,也不敢用虎狼之藥,畢竟中規中矩商量出來的方子,好壞大家的一起頂著。


    若是真用什麽猛藥,給貴人吃壞了,那可就吃不了兜著走了,太醫院那些人,誰也不會給自己找事兒的。


    “此時再不用克製之法,下一步便是內外出血,髒器受損,病入膏肓了。”嵇書憫撓癢癢似的在陸梨阮腹部劃幾下。


    被陸梨阮一把按住,皺眉瞪他。


    這般可怕的事情,他倒是說的輕鬆……


    “我不會如此的,梨阮莫怕。”嵇書憫手搭在陸梨阮小腹處,玩著她衣料上的繡花。


    “前段時間父皇總喚我,便是與我在一起時,頭才不疼。”


    陸梨阮對此時的醫術並不了解。


    但嵇書憫所說的,賀平延從邊塞帶回來的,原先是蠻族內部的秘藥,他們攻打去後繳獲的一種,可通過服用或焚燒嗅聞,從而達到止痛效果的草藥。


    服用過這種草藥,便是短時間內,被刀砍被槍挑,都不會感覺到很大的痛感。


    賀平延道,最開始見到蠻族一些士兵,腹部都豁開了,腸子都拖在外麵,依然麻木地往前衝鋒,他們都感到震撼。


    甚至覺得如蠻族自己祭祀那般,覺得他們不是凡人。


    後發現這等秘藥,才辟謠言,此後軍中也偶有傷勢嚴重,需刮骨療傷截肢摘骨的,也用上了這種藥。


    但知道這種藥的人還是少之又少。


    後來發現,這種藥草焚燒後,也有相同效果,不過時間更短藥效也沒有那麽強。


    嵇書憫當時去皇上那兒前,衣服上邊熏得這種藥,用厚重的熏香掩蓋著,令皇上與密切注意皇上起居之人以為,隻要與嵇書憫在一起,皇上的病痛便會消減。


    以此假裝巫蠱之效,果然很快就有人上鉤了。


    皇上當日懷疑嵇書憫,此後再一細想,自然會在意到窺探他龍體之人。


    皇上多疑,病痛又令他更加無法容忍身側之人生出異心,可想而知,他會如何警惕懷疑。


    自以為聰明之人,便是那張牙舞爪的螳螂,完全不知,黃雀早已眈眈在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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