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


    摁下門鈴後,馬喻才等待有人給他開門。


    芝野住的地方是個居民樓,讓馬喻才有點驚訝。


    樓下是小超市和幾個爺爺奶奶開的早餐店,怎麽看都不像是身價幾百萬的畫家會住的地方。


    甚至電梯都沒有,馬喻才爬樓上去的。


    片刻後,門開了,芝野將門全部打開,道:“不用換鞋,先進來。”


    一開門馬喻才就看見了沙發和電視機,還有一大堆畫板。


    芝野穿著白t恤和工裝,身上已經沾上了不少顏料,臉頰旁的頭發都被顏料粘起來了。


    “這邊。”芝野拿了點東西,帶著他走到畫室。


    她抱著一桶顏料,用肩膀頂開了畫室的門。


    馬喻才進門後,芝野放下顏料桶,鎖上了門。


    他專注於欣賞滿房間大大小小的畫作和顏料,還有輔助作畫的梯子,沒有發現芝野的動作。


    芝野指了指中間的展台,說:“先坐那吧。”


    馬喻才聞言端正地坐在了中央的一個小木凳上去,凳子有些高。


    “這個姿勢嗎?”


    芝野搬來畫板,一邊調顏色一邊打量他。


    “不要那麽正經,隨意點,一隻手放在膝蓋上,一隻手自然下垂。”


    開始繪畫之前,芝野居然把窗簾拉上來,此時已經是午後,外麵陽光再大,拉上簾子後幾乎遮住了所有光,室內頓時昏暗下來。


    馬喻才並不理解芝野的作畫方式,默默等她開始。


    芝野舉著畫筆打量了兩下,無奈道:“你第一次當油畫模特?”


    馬喻才點頭,“嗯,不習慣。”


    芝野看他兩眼,嘴裏隨意道:


    “生活中並不總是一個人,要習慣別人的視線,習慣被人注視著生活。”


    “我還是喜歡有個人的隱私空間。”


    聞言,芝野竟輕笑了一聲,“馬先生,你還沒習慣在別人的窺視下生活嗎?”


    馬喻才:“我不需要。”


    芝野凝視了他一會兒,抿嘴一笑,低頭調顏色:“你會習慣的。”


    芝野畫畫的時候,截然不同,沉穩而專注,鋒芒盡收,整個人的氣質都沉澱了下去,讓人不想打擾,話也變少,腔調也變得怪怪的。


    “馬先生,袖口能否收上去?”


    馬喻才聽話地將袖口扣子解開,挽到了手腕以上。


    芝野又道:“手上之物也勞煩取一下。”


    馬喻才握起拳頭,將手往後躲了躲,用身體擋住芝野的視線,道:“不好意思,這個不方便。”


    芝野沒說話,繼續默默畫起來。


    這時,他注意到芝野的用色有些奇怪。


    紅和黑。


    然而他今天根本沒有穿紅色或黑色。想起芝野的畫,運用的色彩非常誇張,他就沒說話了。


    馬喻才坐了至少兩個小時,隻能打報告才能動一動,大概是四個小時後,室內幾乎是徹底黑了。


    他眼神都要渙散了,思緒早已飄向遠方,黑暗讓人昏昏欲睡,寂靜更讓人不安,他的腦袋越來越低,時不時瞌睡一下。


    但是芝野卻沒有提醒他坐端正。


    她半個小時前就一句話都不說了。


    突然,芝野問:“馬先生可還記得畫展主題?”


    馬喻才的思緒才從困頓中清醒,遲鈍回答:“…唔…生與死。”


    芝野問:“您對此次題目有何高見?”


    馬喻才揉了揉眼角,讓自己清醒過來,思考片刻,答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大多數人都畏懼死亡,貪生怕死也是人之本性。”


    怎麽他說話也奇奇怪怪起來了。


    芝野微微點頭,“馬先生會選擇生或是死?”


    “當然是生,”馬喻才不假思索地回答,“活著才有希望,才能感受世間萬物的美好。”


    “雖經苦痛與磨礪也是?”芝野追問。


    馬喻才看向發聲的地方,芝野小小的身子藏在畫板後麵,隻落下一個縮得更小的輪廓,他怎麽睜大雙眼隻看不清楚細節,隻知道芝野一直在動筆。


    不過現在這麽昏暗,她真的看得清嗎?


    水聲嘩嘩響起。


    馬喻才看了眼自己手上的戒指,黑暗中閃著微弱的光,他想起某個人:“人生本來就充滿變數,有苦有樂。隻要還有一口氣在,就有改變命運的機會。”


    “如若……”芝野的身影彎下腰,咚的一聲後接連響起水聲,似乎是將畫筆扔進了桶裏,然後開始洗畫筆了。


    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低沉,話語內容讓馬喻才忽然雞皮疙瘩四起:“死亡並非人生的終點?”


    說完,她就起身,將畫板翻轉了過來。


    “差不多完成了。”


    馬喻才凝神一看,率先入目的,是一大片黑色,還有仿佛潑灑上去的大量血色,宛如畫中世界正在下一場盛大血雨。


    畫麵中充斥著大篇幅深沉的顏色,和極致壓抑的筆調下顯得格格不入的純白色。


    濃重的黑和豔麗的紅混合出來的重色,使得深色襯托下的純白顯眼無比,第一眼看過去就是中央的白,仿佛散發著微弱的白光。


    馬喻才立刻辨認出那是穿著襯衫的自己。


    芝野的繪畫技巧相當出色,無論是衣服的褶皺還是肢體的狀態都刻畫得十分逼真。馬喻才抱著手臂垂頭打瞌睡的姿態也被完美地定格在了畫布上,隻不過他隻露出半張臉。


    然而,起初被誤認為是背景的大片黑色卻讓馬喻才越看越感到怪異。


    突然,他注意到黑暗之中是有東西的。


    那似乎是一個高大的人形。


    於是,他終於看清了——站立在畫像裏黑暗中的,是一個身著黑衣服的男人。


    這個男人沒有臉,麵部完全被混雜的黑色和紅色所覆蓋,與背景幾乎要融為一體。他雙手自然下垂的姿勢既像是在展示什麽,又仿佛陷入了沉思。


    黑與白,兩種極致的色彩在這裏碰撞、交融。它們構成了兩個人形,一個站立,一個端坐,仿佛來自不同世界的使者,卻又彼此相依。


    站立者身姿挺拔,宛如一座沉默的雕塑;端坐者則靜謐安然,似在沉思。


    低垂著腦袋的男人,如同陷入沉睡的孩子,他的身體似乎完全放鬆,毫無防備地展示出脆弱的一麵。而身後那似有若無的詭譎人形又讓人不禁心生疑問:


    究竟是他被身後的身影所控製,還是他在沉眠中得到了身後之人的默默守護?


    這其中的關係充滿了未知和謎團,整個畫麵帶來一種神秘而深沉的氛圍,既矛盾又和諧,充滿了魅力。它像是一個故事的開端,等待著讀者去揭開隱藏在黑暗中的真相。


    這——


    悶熱的室內,一滴冷汗流下,馬喻才直起身子來,往自己身後看了看。


    這幅畫,他一看就明白過來了。


    那個站在他身後,如影隨形的黑色身影,不就是嚴繼堯嗎?


    馬喻才在畫麵上尋找自己的戒指,果然在抱著手臂的一隻手上發現 了。


    室內實在是太昏暗了,馬喻才久久凝視油畫的動作讓眼睛很快酸澀起來,他眨了眨眼,看向芝野,試探性問:“怎麽……多了個人?”


    “嗯……這幅畫裏的你,代表著獲得新生。”芝野伸了個懶腰,自己先歪頭看了看畫麵,然後微笑著解釋道,低頭,伸手在水桶裏攪動著。“你的過去已經死去,現在的你重獲新生。”


    伴著嘩嘩水聲,芝野的話回蕩在空間裏。


    “你有沒有想過,死亡隻是人的另一種形態,而且是更加自由的形態。”


    馬喻才察覺到微妙的不對勁,從他進門以來,芝野就仿佛話裏有話,他起身,從一旁拿起自己的外套,道:“不好意思,我得走了。”


    馬喻才趕緊拿起外套,匆匆從她身邊走過,擦肩時,餘光瞥見水桶裏的水幾乎是血紅色,濃稠而淒厲。


    芝野頭也沒回,她的手繼續在水裏攪動,繼續訴說,“生死交織是世界上最神奇的事情,靈魂從軀體裏逃脫,有些離開了,有些還留在原地,馬先生,你知道有些人死後是不會離開的吧?”


    馬喻才越聽越不對勁,伸手去開門,他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和刀具摩擦的聲音,背後一涼,趕緊扭動起門把手來。


    她不會是什麽變態殺人狂吧!?


    馬喻才腦中一瞬間閃過了無數刑事案件、今日說法。


    芝野的聲音近在咫尺:“馬先生,你的眼睛,也看得見吧?”


    馬喻才感覺到背後的人越來越近,腳步聲仿佛踏在了他的心尖上,心髒蹦到了嗓子眼。


    他轉過頭時,瞳孔一縮,隻見芝野——


    手上拿著刮刀,歪頭看他,一眼困惑:


    “門我關了,我喜歡在封閉空間畫畫。讓讓,我給你開門。”


    馬喻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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