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空的神識飄出肉身之外,很快他便意識到,自己在決鬥當中輸了,沒有什麽血肉之軀,可以在季如光奮力一擊中完好無損。


    這似乎並沒有什麽。


    如果說世界上有一個人永遠不會死,那便是他。


    “奪舍”的感覺,一開始,其實是很美妙的,就像在京師最著名、最繁華的街市上,看到一望無際、眼花繚亂的百貨,可以隨意拿取,而不用支付一文錢。


    這種心理上的支配感,甚至能掩蓋過奪舍時的痛苦煎熬。


    隻不過……現在這裏還有多少活人?


    莫空飄蕩在京師上空,看到亂兵已湧入皇宮,在寢宮和內庫中搜尋寶物,將躲藏不及的宮女拖出去蹂躪,而軍官之間相互攻殺,無一人能終結亂局。


    百官不是被殺,便是為亂兵所挾,喊開自家府邸供其施暴。


    莫空第一回感到無從下手。


    無論地位多麽高貴,在一眾末世虎狼的注視下,三公九卿隻是待宰羔羊,奪舍他們,免不了脖頸上再挨一刀。


    然而若不及時找到肉身,自己這早該被拖入地獄的神識,逃不過灰飛煙滅。


    好在對於一個“鬼魂”來說,飛天遁地、穿牆過壁極快。當他遊蕩至阿含水邊時,看到淨塵司禁衛簇擁著一個人,正在與永王的義軍廝殺,不見頹勢。


    那不是許威麽!


    論能力、心機、帶兵能力,許威大概是獨一份。況且,他還吃過莫空單獨炮製的魔藥,那裏麵混了莫伽的血,使他氣力比常人要大上三分,傷口更易愈合。


    莫空爬到許威肩頭,將他的脖頸牢牢箍住,默念咒語,欲將他自身的神識驅離。


    孰料此舉一動,虛空中忽然出現無數隻巨大的金色手臂,朝著莫空劈麵而來。


    他以為許威佩戴了什麽法器,遂從他身上躍下,打散奪舍一位普通士兵,孰料那些手臂窮追不舍,逃到哪裏,便跟到哪裏。


    他驚恐地發現,整個京師都被一種無形的意誌籠罩著。


    它一直在等他失去肉身,一直在等他做出奪舍的舉動——那樣便可以確定他的位置,永遠追擊下去,直到捉住他,撕裂他。


    他想逃出永寧,卻發現在京師的邊緣,天空中飄蕩著巨大符文,字體娟秀有力。


    這是須彌境!


    如此強大的須彌境,隻可能是明女的手筆!


    他怨毒地、徒勞地向“娜娜”發出詛咒,然而金色手臂越來越多,從空中到地下;從皇宮的簷角,到酒館的招牌;從死者凝固的血液裏,從生者跳動的發絲中……


    莫空絕望了,他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壓迫感。


    他向建木逃去,隻有那個龐大瘋狂的生物能帶讓他覺得安全。


    樹幹上生著膿瘡,流淌著膿液,莫空瘋狂地將身體埋進樹幹——金色手臂已經抓住了他,在用力將他向外拉拽。


    被捉之處傳來巨大的灼痛,莫空絕望之下,竟不顧一切,向建木念誦了奪舍惡咒!


    這世界上隻要是生靈,必然都有神識。


    既然可以奪舍活人,奪舍畜生,為何不能奪舍建木?


    一陣快感從他神識深處湧來,他忽然發現,這個無比龐大的生物居然也會發出恐懼的低吟。


    他終於將自己的意誌灌注於每一根枝條、每一片樹葉、每一個根須……


    現在,他是不是已經有了法天象地之姿,通天徹地之能?


    莫空興奮地揮舞起萬千手臂,無數葉子都是他的眼睛。


    金色的手臂消失了,那些隻能針對神識、魂魄的雕蟲小技,能耐建木若何?


    他鄙夷起人類的身體來,那個蟲蟻一般的身軀,與這“完美”的、與天地同壽的建木來說,簡直就是微塵。


    隻是他還不滿足——京城已經沒什麽意思了,他要去玉壁!


    那些違拗他,“傷害”他,背叛他的人, 都在那裏!


    明女是什麽東西?靈囚是什麽東西?窮奇是什麽東西?告訴他們世界的真諦吧!讓他們死在踐踏與纏繞當中。


    他知道玉壁還有一棵建木,那才是他的同類——不!不是同類,他要將那棵建木變為禁臠、奴仆和馬前卒!


    莫空抬起“左腿”,隻見無數根須從永寧的宮苑、民宅、牆壁、道路和廣場上拔地而起,堤岸潰決,阿汗水灌入城中,百姓淪為魚鱉;拔出“右腿”,四天王山轟然坍塌,滾滾巨石伴著泥沙,向京城隆隆撲去,淹沒了“白夜金燈”。


    風聲是他的咆哮,水聲是他的詛咒。


    莫空拖著千萬鈞重、高逾百丈的身軀,朝著合冠之處,奮力一躍。


    黃沙,藍天,他又要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了。


    他看到下方那棵巨木,遂冷笑著伸出無數根藤蔓,欲與其合二為一。


    他也看到了在那棵巨木的樹冠上,一眾“螻蟻”當中,挺立著一個小小的影子。


    那挺拔、倔強的身姿,他很熟悉,卻有一絲憐憫——娜娜,你跟季如光一樣傻,連羽衣都不要了,如何能阻我半分呢?


    符壽安一襲素衣,乍一看像個凡間女子,可在她身邊,有季如光率領的十二靈囚,天空中巡弋著無數窮奇,玉壁建木則將枝葉正對自己,全無接納之態……


    莫空憤怒了,以為這是一種十足的挑釁和鄙夷。


    他向他們撲去,他不相信“娜娜”還有什麽扭轉乾坤的法子。


    可她還是做到了。


    符壽安撚動法訣,一隻全身赤紅,可為旅人驅走寒夜,為凍土帶來春芳,為洪荒帶去文明的鳥兒從她額間飛出,它有三隻足,初時隻有旅燕一般大小,瞬間便有丈餘。


    它越飛越高,引吭歡歌,身形如山如城——赤烏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


    它越飛越快,燒斷了莫空的萬千臂膀,烤幹了莫空的萬千血滴,將強韌的枝條化作焦黑,一碰即碎為灰土;將貪婪的根係無情吞沒,再也不給它重生之機。


    過火之後,十二位靈囚化作十二道淩厲的光,如蕭瑟金風吹斷木,將莫空的身體碎作億萬黑塵,紛紛墜入凡間。


    當莫空神識最終消散的那一刻,他終於明白,那隻三足赤烏,便是劫火啊!


    隻有劫火才能毀傷建木,將它燒作劫灰,在這些厚重的黑土之上,總會誕生新的世界,新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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