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空自顧自地絮叨著,聲音年輕而富有韻律,活脫脫一位翩翩佳公子。


    而在符壽安的腦海中,這些話隻能勾勒出一個披頭散發、垂垂老矣、腿腳生膿、雙眼蒙著白膜,卻貪婪無比、恩將仇報、畸戀陽世的陰鷙惡鬼。


    同樣作為停留在八十年前的人,季如光雖有白發白瞳、額生雙角、青麵獠牙之形,可靈魂卻光風霽月多了。


    符壽安忽然想起,莫空曾請自己看過記憶,可那裏顯露的,儼然是另一個人生啊!


    莫空並未回避。他抓住符壽安的手,將那蔥蔥玉指點在自己額頭上。


    那裏有一顆凸出的朱砂痣。


    “先前讓你看到的,隻是我的須彌境而已。”


    “須彌境?!”


    “不錯。都是假的。”


    莫空淡淡道,“我第一次見到你,並不能確定你是否娜娜的轉世,因此便用了須彌境來試探你。”


    “試探出了什麽?”


    “在那些戲台子上,我總是扮演受害者,被拋棄的私生子、被擄掠的奴隸、被妖邪殺害的普通人——可無論哪種情形,最終的結果,都是你救了我。”


    符壽安終於意識到,莫空的記憶為何與眾不同了。在那些刻意營造的場景和故事中,所有角色都是莫空的提線木偶,包括她自己。


    “你記憶中的那些人,都是用法術幻化出來的?”


    “都是從路上撿來的孤魂野鬼,我讓他們演什麽,他們便演什麽。” 莫空輕蔑道,“若是不合我的意,便拿去鎮在玉牌裏,永世不得超生。”


    “那,莫伽的記憶呢?也是你的刻意營造的?”


    莫空卻沒有正麵回答她,而是換了個話題:“如果你的疑問太多,那麽現在就讓你看看,我真正的記憶吧!”


    符壽安隻覺一陣冰冷襲來,深入肺腑,像一隻伸出無數利爪的活物一樣,釘住她的肉身,將肉身與神識逐漸撕裂。


    巨大的痛楚過後,她感到身體驟然一輕,緊接著眼睛也能“看見”了。她知道,自己的神識已被莫空強行拉出。


    眼前站著一個輕捷的影子,白麵皮,細長的眼睛,不及當下的莫空英俊,身形也沒有那麽高,但從雙眸的狡黠當中,符壽安瞬間便知他是誰。


    影子的微微一笑,轉頭向前疾行,宛如騰雲駕霧,符壽安跟著飛了起來,兩側景象快速向後閃去,莫空向她敞開了記憶之門。


    ……


    張開雙目,便是一間破敗肮髒的穹廬之頂,家徒四壁。


    麵部浮腫的女人,掙紮著用割肉的小刀將臍帶割開。兒子降生,可她的臉上卻堆滿了厭惡。他人生的第一晚是睡在木盆裏的。


    哭泣,整晚的哭泣,這小小的嬰兒餓啊,他使勁揮舞著手臂,蹬著腳掌。


    女人散亂著頭發,忽然一把拽過枕頭,死死悶在嬰兒麵目之上。


    世界陷入了黑暗,就這樣回去麽?嬰兒不再哭泣,而是死死抓住了母親的手。


    終究還是不忍心——短暫的遲疑之後,她哭泣著,將嬰兒抱起來,放在那幹癟的胸膛前。


    嬰兒長大了,他沒有名字,所有人都叫他“狗”。


    因為他是胡虜入侵的產物。他那個該被人詛咒的生父,大概早就死在某次夜襲、反擊或劫掠中了。


    他吃泔水、捕野鳥和地鼠長到八九歲,在某次偷竊時被人抓住,那個吊梢眼、高個子,身後總帶著隨從的女子,用木杖一指,他的頭發便燃燒起來。


    火勢蔓延而下,頭頂和臉部燒出燎泡,焦臭的氣息彌漫開來,他卻一聲不吭,隻是死死盯著女子手中的美味食盒。


    “有點意思。”女子來了興致,“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狗’。”


    “幾歲了?”


    “不知道。”


    “跟我走吧,可以天天吃到點心。”


    就這樣,“狗”成了赤烏神殿中的大巫女伽南的侍者。


    他每日隻能睡兩個時辰,為主人采集稀奇古怪的施法之物——旱獺的肺、黃羊的犄角、古代幹屍的睫毛、難產而死的馬駒蹄子……


    這並不是更可怕的。


    當主人製出秘藥後,他第一個內服;當主人研習法術時,他隻能站在遠處,充任她肆意打擊的靶子。


    她還會將他的神識與豬狗、蟲蟻互換,他忘不掉自己作為蜣螂時,發瘋似的吞咽一塊牛糞……


    他想到過死,然而主人不會讓他死。沙漠中流傳,人死了便要魂歸太虛,或進入下一個輪回,可他卻不是自己神識與肉身的主人。


    直到有一天,他身上附了二十多名死掉的馬匪,沒日沒夜的低語和叱罵令他痛苦欲絕,終於躺倒在赤烏神殿附近的殘垣裏。


    “你是誰啊?怎麽會在這兒?”一個陌生少女蹲在他麵前,好奇地問。


    “我是狗。”


    “你是人,怎麽會是狗呢?”


    “自我出生起,就沒有做過人。”


    少女撇撇嘴,忽然握住他滿是疤痕、膿瘡的手臂。


    那隻小手溫潤、柔軟,一股清流從手心傳入,如沙漠中的清泉,冬日裏的爐火。他仿佛看到自己體內的黑氣,在被一下下抽離……


    “什麽人害的你?”她皺起眉毛,“心也忒狠了。”


    “……您,是菩薩麽……”


    “我不是。”


    “那我不能告訴您。我若說出來,便會生不如死。”


    “那好吧。”少女拍拍他的肩膀,“你身上有一大群橫死的東西,我已驅了一半。明日此時再來,保管一個不剩。”


    “可如果您回到天上,不再下凡怎麽辦?”


    “天上?我不住那裏,那裏想必不好玩。”


    “請問,您叫什麽?”


    “我叫娜娜。你既沒有名字,我便給你也取一個吧。”她咬著嘴唇想了半天,“你什麽也不告訴我,那便喚作‘阿空’好了。”


    阿空爬起來,掙紮著拜倒在娜娜腳下:“請讓我做你的奴隸吧,娜娜大人!”


    娜娜扶起他,平靜地說:“沒有人,生而為奴。”


    阿空怔住了,他過往的一切都在坍塌。


    在遇到娜娜以前,他堅持認為,自己前世業債太多,唯有今生做狗才能洗刷罪孽。母親這樣說,村子裏的人這樣說,連強大的主人也這樣說。


    他永遠記住了這個名字,記住了這張臉。


    今後的日子裏,他常常在各種地方遇到娜娜——山野、沙漠邊緣的綠洲、黃昏的集市……他在長大,娜娜也在長大。


    她會帶給他一些吃的、一些藥品,甚至還會帶來幾本書。


    他已經習慣了有她的日子。


    可終於有一天,娜娜消失了,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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