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如光”三字一出,轎子立即停了下來,侍衛、黃門、宮女齊刷刷將皇帝圍在中央,仿佛看到了什麽凶神惡煞。


    那些所謂的大內侍衛,在皇宮內苑呆得久了,早就馬放南山,沒人能想到外臣居然在夜裏進宮堵截禦駕。


    季如光早已心如明鏡。


    雷敬說“司公歿了”想必是真的——平日範金剛總是守候於皇帝身邊,若他在場,眼前這些近臣,哪裏有如此慌張的道理?


    一個老太監壯起膽子向前,高聲叫道:“季……季如光,你深更半夜,不遞折子,不請示有司,你你你……你要行刺麽?”


    季如光識得他,這人叫齊如良,也是陪伴皇帝多年之人,最擅長給皇帝梳頭,官拜行走常侍,隻是他膽子小,從來不涉及宮闈鬥爭。


    “還請齊公公體恤臣。臣一片丹心,天地可鑒,隻求麵見陛下,以抒社稷之憂。”


    “你一個小小武官,那治江山的是聖上,還有各部相公,哪裏有你說話的份喲!”


    季如光也上前一步:“齊公公請看,這是什麽?”


    齊如良老眼昏花,借著小黃門的燈籠隻那麽一瞧,唬得魂都丟了:“季如光!你居然還帶了兵刃!來人啊!來人啊!”


    季如光高聲打斷他:“且看清楚了,這是獬豸鐧!當日聖上曾因臣勉力辦差,助平了許廢人之亂,擢升臣為獬豸將軍,這您是知道的。


    範司公又將獬豸鐧交由臣看管。淨塵司,講的是廓清世界,求的是萬裏無塵。臣今日拿著這鐧叩見陛下,正是不願辜負聖上所托、範司公所寄之願啊!”


    無數大內侍衛已從四麵八方趕來,將季如光團團包圍,隻要皇帝一聲令下,立時便會將一切僭越之人斬於階下。


    沒人敢下那個決定,現場忽然出奇地平靜。


    一聲輕咳從轎中傳來。


    “聖上……”齊如良在等待皇帝的金口玉言。


    “季如光,你已犯了大逆之罪。”皇帝的聲音不大,卻為季如光定了性。


    “臣知道。”


    “範金剛遇害時,你並不在場。淨塵司請你回去,無非問些話而已,你卻做出這等求死之舉,想必有什麽話要講罷。”


    “臣雖為武人,不諳經綸,可今看國祚難繼,神州將沉,哪怕千刀萬剮,也要求聖上謹慎行事,莫要給了幕後賊子可乘之機!”


    “一派胡言!”皇帝的聲音充滿了殺機,“國祚難繼,神州將沉,這八個字是誰人告訴你的?莫非是永王,亦或是……壽安公主?!”


    四周侍衛全部兵刃出鞘,季如光頸部已架了兩把快刀。


    “無人告知於臣,而是此事甚為明朗。”他毫不畏懼,朗聲道,“臣鬥膽泣問陛下,陛下有幾個皇子?”


    “大膽!”齊如良又叫起來,“天下何人不知,陛下有七個皇子……”


    “可惜隻剩兩個了。”皇帝的氣勢低矮了一些。


    季如光乘勢道:“兩位皇子,即太子和永王二位殿下。可太子因中邪而禁足,永王因涉嫌謀害重臣而進了昭獄。”


    “你想要說什麽?”


    “一旦兩位皇子都有了閃失,百年之後,誰來為陛下史書定論,誰來為先皇奉祀宗廟,誰來為天下蒼生負荷前行?這便是幕後賊子的居心所在。”


    “刷!”皇帝猛然掀開了轎簾,緊緊盯著季如光,灰白的須發在微微顫抖。


    季如光知道,自己成功了一半。


    曆代剛愎雄才之主,誰都不會輕易信任,尤其要防備自己的妻子、兒子、兄弟等近親,最好讓他們鬥個幾敗俱傷,自己再居中平衡,方得權位無恙。


    這位皇帝自己,便曾有不分青紅皂白,賜死皇子的先例。


    可人頭砍了不會再生,無論自己怎樣縱橫操弄,百年後的九五之位,總要由自己兒子來坐,不然,自己得一個什麽樣的廟號,史書上怎麽寫自己,都是無稽之談。


    太子瘋了兩次,不知會不會繼續瘋下去。永王這次若死了呢?


    季如光知道皇帝恐懼的關竅。


    為了救永王,他言語中對太子亦多有回護——他母親畢竟是皇帝潛邸時的真愛。


    見皇帝沉默不語,季如光決定開門見山。


    他將獬豸鐧舉過頭頂:“請陛下刀下留人,勿要輕啟殺意,臣願以戴罪之身,徹查司公遇害之事——若查不出來,再將臣懸首宮門不遲!”


    皇帝閉上眼睛,厭煩地揮揮手,讓季如光退下了。


    他胸口一緊,猛地咳嗽起來,居然仰身倒入轎中。齊如良等人魂飛魄散,又是攙扶,又是捶背,又是喂水。


    這位先前病重,後來又奇跡般康複的皇帝,此刻連一根青絲也看不到了。


    “快……快傳許威……”


    眾人忙分開一條通道,幾個小黃門推著一輛車過來。


    車上之人蓋著棉被,吃力地將手中一個小瓶子交給齊如良。


    皇帝服下兩顆丹藥,滿臉的溝壑逐漸舒展,身上似乎也恢複了力氣。


    “許愛卿,剛才季如光夜闖禁宮,說的那些話,你都聽到了?”


    “奴才聽到了。”


    “隻恨臣身上有傷,痛得站不得身,說不得話……不然……臣一定勸陛下將季如光就地正法……”


    皇帝喃喃道:“可是他說的那些話,未嚐沒有道理。何況季如光既不屬太子一黨,也與永王無交。他這麽做,朕看不出他的動機。”


    許威亦咳嗽道:“季如光不結交皇親,也不結交朝臣,不貪墨,不攀附……可往往這樣的人,反而是最可怕的,因為不知其欲念,便不能捏其軟肋。而他在解救壽安公主一事中,智謀膽略皆屬上乘。奴才隻是擔心,此人不可控。”


    “看來是朕疏忽了。”皇帝長歎一聲,“之前壽安還在宮裏,讓她去看看眼睛便可。隻是她也離了宮,還住在季如光府上,現在心中怎麽想,朕也不知。”


    “君無戲言。陛下既然應允他了,且讓他去試試。奴才的刀,一直為他亮著。”


    “朕每晚都換住處,卻讓季如光一擊必中,這範金剛先前留的漏子,著實不小啊。”


    “奴才曉得了。凡今夜宿衛、巡檢、打更、伺候之人,皆會從嚴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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