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後就是上元節。


    城南的一家小酒館中,永王和季如光正在小酌。


    永王剛剛讀罷一封行文娟秀的信箋,老練地將它在燭火上點了,沒留下任何痕跡。


    季如光微笑道:“王爺看了信,不知怎麽想?”


    “十二妹我了解,她隻要下了決心的事,可九死而無悔也。她想出皇城,我必會幫她。”永王凝重地看著他,“隻是季將軍你呢?你能做到對她忠心無二、風來雨去麽?”


    他一字一句地指出:“而且,若是做了這樣的決定,前路凶險,不光要搭上你的功名,也許還有性命。”


    季如光飲下一杯酒,反問道:“王爺為什麽要幫壽安公主?”


    “因為我們身處五濁惡世,人麵獸心、沐猴而冠者比比皆是,而十二妹是個人,是個堂堂正正的人。她被父皇如此苛待,卻依舊心懷天下眾生,我敬重她,憐愛她,也感謝她。”


    季如光讚許地點點頭。


    “那季將軍你呢?為何要幫十二妹?”


    季如光一愣,看著手中的酒杯,輕輕喟歎了一聲。


    “很簡單,因為,我們都曾是久經牢獄之人。”


    “哦?季將軍還入過牢獄?”


    季如光一笑,一句話淺淺帶過:“這五濁惡世,不就是無間地獄麽?”


    “說的好!來!”


    二人將酒杯重重碰下,一飲而盡。“還請季將軍,講講你們的計策。”


    “按朝廷慣例,每年的上元祭都由儲君操持,此次太子禁足,祭祀之責大概會落在王爺身上。”


    “不錯。上元祭往年都在四天王山下進行,禮部、太常寺、皇宗台的人都會在,由皇子主祭天地,之後有大巫儺,炙龜甲而占來年。”


    “關竅就在這裏。我以為,今年可由壽安公主來主持大巫儺,我會派人在舞蹈結束時,派人將公主換下,進入事先挖好的密道中,迅速由密道出臨光門,那裏——是王爺京營守衛的地方。”


    “誰來替換公主?”


    “臣手下的波斯幻人,隻用障眼法,不會傷害任何人。”


    “隻有十來天的時間,密道可以挖成?”


    “臣手下有個叫雷擊木的,當日昭天門前,那通向阿含水的密道便出自他手。”


    “雷擊木?當年雷家的七公子,為兄姐所害,逃出塞外無影無蹤……”


    “正是他。”


    永王嘖嘖稱善,又指出一點疑慮:“十二妹母女情深,定不會拋下安妃娘娘,你打算怎麽安排?”


    “這點恐怕得勞煩王爺了。往年上元祭祀,除主祭人外,皇族悉數不到場……”


    “無礙。我會向父皇上書,讓所有近支皇族到場觀摩。”


    “波斯幻人會營造一場驟雨,或一場大風,或祥瑞下世,我們便趁機將安妃接走,還請王爺安排座位時,將她靠近觀台東側。”


    “沒問題。隻是在一切都發生之後,就要請季將軍多多擔待了。”


    “一旦公主和安妃失蹤事發,王爺盡管都推在我頭上。”


    “多謝!我若要重整天下,必然在此前謹慎惜身。”


    “王爺肯幫我們,便已經是一等一的好漢子。”


    二人再碰一杯,雙雙皆已麵赤。


    正當此時,永王一位親隨從旁進入,在他耳旁說了幾句話。


    “季將軍,這好事說來便來,範司公要去我府上,大約是上元祭的事情。”


    季如光忙起身,向永王深深一揖。


    “我即刻去見他,一日之後,你我還是在這裏見麵。”


    永王平素向來持重,但今天高興,多喝了幾杯,反而有疏狂之相。


    他本不是個壓抑之人,隻是這麽多年步步艱險,不得不把天性收了起來。十二妹是他記憶中的一抹亮色,他衷心希望她能遠走高飛。


    告別了季如光,他便出了酒館後門,門外烙餅的婦人在餅上寫了個“吉”,磨刀的瘸子在扁擔一頭掛了把剪子。


    他便放下心,穿入車水馬龍之中。


    一切都在預料之中,範金剛宣讀了詔書,上元祭自然落到了永王身上。


    他恭恭敬敬接了旨,又恭恭敬敬立在一側。


    永王府在皇城邊角上,離大內很遠,原係一位犯事的京官舊宅,宮內每次來人傳召,無不著急離開,生怕沾上晦氣。


    哪知老太監笑盈盈的,絲毫沒有走的意思。


    “聽聞王爺平日飲的,都是隴右的黑磚茶?”


    “哈哈,都是街市上購入的平價茶,今日鬥膽請司公品鑒,還望司公不要取笑。”


    書房狹小,書桌是尋常榆木打的,上麵布滿了瘢痕。


    “這桌子,我記得原本在匠作監?”


    “司公好記性!匠作監某年辭舊迎新,原本打算劈了燒柴,我便討了來。”


    “王爺這些年,受苦了啊。”範金剛仔細打量著四周,他看到書房中央有一個神龕,神龕上供著個牌位,上書“天地君親師”五個大字。


    “喲,這是先帝的字跡吧。”範金剛欣喜道。


    “不錯。當年皇祖登基後,在泰山封禪時所題,訓誡子孫恪守仁孝之道。”


    “那王爺覺得,皇家之孝,與民間之孝,可有異同啊?”


    永王思索片刻後答道:“皇家之孝,與民間之孝,皆為人子對人父之禮敬、愛重。然而皇家位居九重之上,父亦為君,子亦為臣,相較民間,還多了一層‘忠’。民間多雲‘忠孝不能兩全’,然在皇家中,忠孝一體,從不為二。”


    “哈哈哈哈,說得好!”範金剛拊掌稱讚,“隻是這樣的話,未免迂腐了些。”


    永王當即抬起頭,他看到範金剛目光如電,正在緊緊盯著自己。範金剛對父皇的忠誠天下皆知,今日如何講出這樣的話?!


    “豈不聞聖人雲,若父親責打自己,‘小杖則受,大杖則走’?”範金剛眯起眼睛,“皇家最大的忠孝,在於維護君父身後的令名。”


    “還請司公教誨……”


    “言盡於此。你的黑茶呢?”


    權力場上的人,話都不會說滿。


    他算是支持自己“廓清天下”之誌麽?當然,這建立在他對父皇的絕對忠誠之上。也許在他看來,比起符慶泰,自己更能“維護君父身後的令名”。


    永王拍拍手,一位侍女捧著茶壺過來,茶水深褐,香氣滿鼻。


    範金剛端起茶碗,美滋滋地喝了一口。


    “王……爺……”


    他的口中忽然含混不清。


    駭人的一幕發生了。範金剛的動作停在了半空,從他的雙眼、口鼻、耳朵、都生出了小小樹木,有幹,有枝,有葉。


    永王大驚失色,許久才沙啞著嗓子喊人。


    他猛然想起,剛才那位端著茶杯的侍女,麵生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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